周猛班长那如同特赦令般的“惩罚结束”四个字,带来的并非解脱的轻松,而是另一种更为具体的、需要立刻面对的艰难。林砚在赵虎的搀扶下,僵硬地活动着几乎冻僵的四肢,血液回流带来的刺痛感如同无数细针扎遍全身,尤其是那只饱受摧残的右脚,在尝试承重的瞬间,那熟悉的、钻心刺骨的疼痛便毫不留情地宣告着它的存在,让他眼前再次发黑,几乎栽倒。
“慢点慢点!林哥,咱不着急!”赵虎用他那宽阔的肩膀死死抵住林砚摇晃的身体,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抓着林砚的胳膊,生怕他再摔了。他看着林砚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又急又心疼,忍不住嘟囔:“这鬼天气,这破路,还有俺这猪脑子…真是…”
“别说了…快走。”林砚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知道,班长给的五分钟活动时间极其宝贵,也必须严格遵守。他强忍着右脚踏地时那如同踩在烧红烙铁和碎裂玻璃上的混合痛感,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赵虎身上,左腿奋力蹬地,拖着几乎失去功能的右脚,开始沿着队伍行进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湿滑泥泞的地面,黑暗中被踩得更加凌乱的路况,都成了他前进的障碍。赵虎几乎是用半抱半扛的姿势,承担了林砚大半的体重,他那壮硕的身躯此刻成了林砚最可靠的拐杖。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缓慢却又异常坚定的姿态,在黑暗中艰难跋涉。
“班长…班长他走得不快,肯定在前面等咱们呢。”赵虎一边努力分辨着地上大队人马留下的杂乱脚印和折断的树枝痕迹,一边试图安慰林砚,也安慰自己,“俺估摸着,再有个十来分钟就能追上了。”
林砚没有力气回应,他的全部精神都用来对抗疼痛和维持身体的平衡。呼吸因为剧痛和艰难的行进而再次变得粗重紊乱,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寒意。他能感觉到右脚靴子里的湿润和粘腻感越来越重,那不仅仅是汗水,很可能混合着更多的组织液和血水。
就在两人如同蜗牛般前行了约三四分钟,身后营地的灯光早已消失在群山背后,前方依旧是一片未知的黑暗时,原本只是呼啸的寒风,突然带来了新的、更加密集的声响。
啪嗒…啪嗒…
起初是零星几点,砸在两人头顶的树叶和凯夫拉头盔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这声音迅速变得密集、急促,如同万千鼓点同时敲响!
“我操!下雨了!”赵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挡,却忘了自己正搀扶着林砚,两人都是一个踉跄。
几乎是眨眼之间,零星的雨点就演变成了倾盆暴雨!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如同瀑布般从漆黑的天空倾泻而下,瞬间将两人完全浇透。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流下,模糊了视线,灌进脖颈,与原本就冰冷湿透的作训服紧紧贴合,带走身体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咳咳…”林砚被冰冷的雨水呛得咳嗽起来,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更加厉害。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无疑是雪上加霜。脚下的山路几乎在瞬间就变得泥泞不堪,湿滑无比,每迈出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妈的!这鬼老天爷!”赵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睁大眼睛辨别方向,脚下的步伐也因为泥泞而变得踉跄。他感觉到林砚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搀扶着他的手臂也越来越沉,心里焦急万分。
“林哥!坚持住!马上就到了!俺听见前面有动静了!”赵虎大声喊道,试图用自己的大嗓门压过哗哗的雨声,给林砚也给自己打气。
林砚的意识在寒冷的暴雨和剧烈的疼痛双重夹击下,再次开始模糊。他几乎是被赵虎拖着向前,右脚每一次无意识地与地面接触,都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这痛楚反而成了维系他清醒的唯一绳索。
就在林砚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即将被这无尽的痛苦和恶劣天气彻底吞噬时,赵虎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看到了!林哥!前面!有光!是队伍!”
林砚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雨幕,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山坳拐角后面,隐隐透出几道被严格管制、加了防光罩的微弱手电光柱,以及一片模糊的、聚集在一起的黑色人影。
希望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林砚几乎枯竭的身体。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配合着赵虎,加快了些许步伐。
两人跌跌撞撞、浑身泥水地接近了队伍。队伍正停留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山坳里,但暴雨之下,根本无处可躲。所有人都沉默地站立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如同一个个冰冷的雕塑,只有偶尔调整装备时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声,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着的集体。
周猛班长就站在队伍边缘,他同样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淌而下,但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泥水中的标枪。他显然早已看到了蹒跚而来的两人,却没有丝毫表示,只是用那双在雨夜中依然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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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虎搀扶着林砚,几乎是挪到了周猛面前。
“报告…班长!赵虎,林砚…归队!”赵虎喘着粗气,大声报告。
林砚也想立正站好,但他的右脚根本无法受力,身体大部分重量还靠在赵虎身上,只能勉强抬起头,迎着周猛那冰冷的目光,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周猛的目光在林砚那狼狈不堪、明显已经无法独立站立的身体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赵虎那虽然疲惫却依旧努力支撑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关切的言语,甚至没有对他们迟到哪怕几秒钟的指责。但这声“嗯”,以及允许他们归队的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默认和接纳。
“入列。”周猛简短地命令道。
“是!”赵虎如蒙大赦,赶紧搀着林砚,挤进了队伍末尾属于他们的位置。周围的战友默默地向两侧挪动了一点,给他们腾出空间,投来的目光中带着理解,没有人说话,只有雨水敲打雨衣和地面的哗哗声。
站定之后,林砚几乎虚脱。他靠在赵虎身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但他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了。右脚处的疼痛在短暂的肾上腺素消退后,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反扑,那已经不是单纯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到整个右脚和小腿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骨髓般的、带着灼热的酸胀剧痛。他感觉自己的右脚仿佛正在这湿冷的靴子里不断肿胀,快要爆炸开来。
“日他先人板板…这雨下得…比俺老家池塘决堤还猛…”赵虎一边努力站直,让林砚靠得更舒服点,一边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一些寒意和压抑。
陈曦就站在他们旁边,他同样浑身湿透,眼镜片上布满了水珠,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根据刚才行进速度和坐标推算,我们目前位于地图标注的s7区域。根据气象规律和地形判断,这场降雨短时间内不会停止,降水量可能达到大雨级别。前方约一点五公里处,有一条季节性河流,编号lx-03,平时可徒涉,但降雨可能导致其水位上涨,流速加快。”
他的话语依旧冷静、客观,像是一份战地简报,没有任何情绪色彩,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河流!林砚和赵虎的心都沉了一下。在平时,徒涉一条小河或许只是训练中的一个科目,但对于此刻几乎残废的林砚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战,甚至可能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赵虎的脸皱成了一团,看了看身旁脸色惨白、闭目咬牙强忍痛苦的林砚,又看了看前方一片混沌的雨幕,忍不住哀叹:“过河?林哥这样…咋过啊?这不要了亲命了…”
陈曦推了推不断滑落的眼镜,平静地补充:“根据条令,武装涉水需评估水情、选择渡点、采取保护措施。班长会有安排。”
他的冷静像是一块压舱石,让赵虎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担忧依旧挥之不去。
队伍在暴雨中沉默地停留了大约十分钟,一方面是做短暂的休整,另一方面显然也是在评估当前情况和等待后续指令。每一分每一秒,对林砚而言都是煎熬。寒冷、疼痛、疲惫、以及对前路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林砚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时,站在他身旁的赵虎,突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压低声音,用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痛苦和某种荒谬笑意的语气说道:
“林…林哥…你说…班长罚咱俩在那喝风挨冻…算不算是…‘创新负重训练’?效果…效果加倍啊!嘿嘿…”他说完,自己先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像是漏气风箱般的干笑。
这没头没脑、苦中作乐的话,像是一道奇异的闪电,劈入了林砚被痛苦占据的脑海。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赵虎那副一边龇牙咧嘴承受着风雨和搀扶他的辛苦,一边又试图挤出笑容的滑稽模样,以及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属于中国士兵特有的、在极端困境中依然不灭的乐观和自嘲精神,竟然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勉强撬动了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艰难地爬上了林砚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嘴角。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无意识的痉挛,但其中确实蕴含了一丝苦涩的、荒诞的认同感。
是啊,“创新负重训练”… 在寒风冷雨中罚站,然后顶着暴雨拖着残腿追赶队伍,这体验,这“负重”,这“效果”,可不就是“加倍”了么?这种阿q精神式的自我解嘲,在此刻这令人绝望的境地里,竟然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力量。
这微不足道的“苦中作乐”,仿佛在两人之间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无形的堡垒,暂时将铺天盖地的痛苦和压抑隔绝在外那么一瞬。
“效果…是挺…加倍…”林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嘶哑地回应了一句,伴随着又一阵因为右脚移动而袭来的剧痛,他嘴角那丝弧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抽搐。
但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那仿佛心灵相通的、荒诞的苦笑,让林砚感觉似乎…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冷了,也没有那么疼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独自承受这所有的一切。
旁边的陈曦,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雨幕,但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对于赵虎这不合时宜的“幽默”和林砚罕见的回应,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那紧抿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周猛班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全体注意!前方lx-03河流,因降雨可能水位上涨!侦察组前出探测水情!各排班长集合,领取绳索,准备组织武装涉水!所有人检查装备防水,固定牢靠!保持警惕!”
命令下达,短暂的沉寂被打破,队伍立刻动了起来,弥漫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气氛。
赵虎脸上的那点苦中作乐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紧了紧搀扶着林砚的手臂,低声道:“林哥,要过河了…你…你抓紧俺!”
林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水腥气的空气,强行凝聚起涣散的意志,点了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但经过刚才那短暂而奇特的“苦中作乐”,他内心深处那近乎熄灭的火焰,似乎又被吹进了一丝微弱的氧气。
他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备战、如临大敌的赵虎,又看了看依旧冷静、仿佛在脑中构建河流数据模型的陈曦,最后将目光投向队伍前方,那个在暴雨中依然挺拔如松、正在有条不紊下达指令的班长周猛。
他的“淬火”之旅,在这冰冷的暴雨中,在这无边的痛苦里,因为战友间这笨拙而珍贵的“苦中作乐”,仿佛又被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的生机。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身体的重量再次交付给赵虎那可靠的手臂,准备迎接下一场,注定更加艰难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