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如同一条挣脱了束缚的钢铁巨蟒,不断加速,将熟悉的城市景观彻底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延伸的田野、偶尔掠过的村庄和远方起伏的山峦。车窗外的世界,变得开阔而又陌生。
车厢内,离愁别绪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但一种新的、混合着紧张、好奇与刻意压抑的兴奋的情绪,正在逐渐滋生、弥漫。接兵干部们不再大声吆喝,而是如同定海神针般,沉稳地在车厢连接处或过道尽头站立、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尚且稚嫩的脸庞,无声地维持着秩序,也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砚靠窗坐着,目光虽然落在窗外飞逝的景物上,但大部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被车厢内这片小小的“新兵世界”所吸引。他的设计本能,或者说他习惯于观察和分析细节的思维,开始悄然运作。
他注意到坐在他旁边过道位置的一个壮实小伙。这家伙皮肤黝黑,肩膀宽阔,一身崭新的作训服被他结实的肌肉撑得鼓鼓囊囊。从上车坐定开始,他的嘴似乎就没怎么闲着。先是掏出一包家里带的牛肉干,旁若无人地大口咀嚼,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牛肉干吃完,又摸出几个煮鸡蛋,剥壳的速度快得惊人,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这还不算,最后他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一袋独立包装的压缩饼干,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那满足的神情,仿佛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他吃东西时带着一股子专注和酣畅淋漓的劲儿,引得周围几个同样饥肠辘辘的新兵偷偷咽口水。
“哥们儿,你这……胃口可真好啊。”坐在林砚对面,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偏瘦的新兵,忍不住扶了扶眼镜,小声感叹了一句,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和好笑。
那壮实小伙闻声,从压缩饼干上抬起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憨声憨气地说:“俺娘说了,出门在外,吃饱了不想家!再说了,这往后要是训练起来,可得费力气,现在得多存点底子!”他说话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朴实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个人的注意。他看了看问话的眼镜男,又看了看旁边默不作声的林砚,热情地从包里又掏出几块压缩饼干,递了过来:“来点儿?俺家那边特产,瓷实,顶饿!”
林砚微笑着摆了摆手:“谢谢,不用了,我还不饿。”他注意到这壮实小伙的行李包格外硕大,鼓鼓囊囊,不知道还塞了多少“存底子”的物资。
眼镜男也礼貌地拒绝了,推了推眼镜,好奇地问:“兄弟,听你口音,是北方人?怎么称呼?”
“俺叫赵虎!赵子龙的赵,猛虎下山的虎!”赵虎挺了挺胸膛,声音洪亮地自我介绍,带着一股子毫不掩饰的自豪感,“家是龙江省黑河那边的!俺们那儿,冬天老冷了,就得能吃才能抗冻!”他的直爽和热情,像一团火,瞬间驱散了座位周围因陌生而带来的些许寒意。
“黑河……好远啊。”眼镜男感慨了一句,然后也自我介绍道,“我叫陈曦,晨曦的曦。来自江南省苏南市。”
林砚也顺势开口:“林砚,双木林,砚台的砚。本地人。”
简单的自我介绍,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赵虎的健谈和自来熟,很快让这个小圈子活络起来。他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他老家林场的趣事,什么冬天追傻狍子,夏天下河摸鱼,跟着父辈进山伐木,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他的世界里,似乎充满了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和力量。
与赵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曦。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着,只有在赵虎描述某些他感兴趣的事情时,才会偶尔插问一句,问题往往切中要害,显示出清晰的逻辑思维。当赵虎和林砚交谈时,他便不再参与,而是默默地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同样不轻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书脊上印着《c++ prir ps》字样的书,摊在膝盖上,低头专注地看了起来。手指偶尔还会在书页的空白处,或者一个单独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公式。他那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和专注,让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林砚暗自观察着这两位即将成为战友的同伴。赵虎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朴素的智慧;陈曦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内里却可能蕴藏着汹涌的暗流和丰富的宝藏。他自己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里那本设计笔记的轮廓,感觉自己或许介于两者之间,既有对未知环境的审视与思考,也怀揣着一点不为人知的、试图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的期盼。
“林砚,你是本地人,大学学的啥?”赵虎解决掉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好奇地把头探过来问道。
“工业设计。”林砚回答。
“工业设计?”赵虎眨了眨铜铃般的大眼,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那是干啥的?设计工厂大楼的?”
林砚被他这朴实的理解逗得微微一笑,解释道:“不完全是。更偏向于设计产品,比如你用的手机,坐的椅子,开的汽车,怎么让它们更好看,更好用。”
“哦!明白了!”赵虎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就是搞发明的!厉害啊!以后咱部队里要是有啥不好用的家伙事儿,你就给设计设计,弄个好使的!”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林砚已经是个无所不能的设计大师。
陈曦也从书本上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了林砚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兴趣的光芒,但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
“谈不上发明,就是优化和改进。”林砚谦虚地笑了笑,心里却因为赵虎这句无心的话微微一动。这似乎与他之前那个模糊的念头,不谋而合。
旅途在一种略显奇特但又逐渐融洽的氛围中继续。赵虎是绝对的气氛担当,他的憨直和旺盛的精力,让他很快和周围其他座位的新兵也打成了一片,车厢里时不时爆发出他爽朗的笑声。他甚至开始组织小范围的“掰手腕”比赛,并且毫无悬念地接连放倒了好几个不服气的挑战者,赢得了“虎哥”的称号。
而陈曦,则始终保持着他的安静,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在接兵干部偶尔过来询问一些基本情况,或者宣布注意事项时,他才会立刻合上书,抬起头,专注地倾听,表现出极高的纪律性和专注度。
林砚则介于两者之间。他并不像赵虎那样天生擅长交际,但也不会像陈曦那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更多的是在观察,在倾听,在感受这节车厢里汇聚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截然不同的青春气息。他看到有关东的豪爽,有西北的憨厚,有江南的细腻,有川渝的机灵……每个人背后,似乎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如今,这些迥异的河流,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汇入同一个叫做“军营”的入海口。
他注意到坐在斜前方的一个小个子,一直紧张地搓着手,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也看到后排一个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的青年,似乎对赵虎的“幼稚”行为颇有些不屑一顾,嘴角时常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这是一幅微缩的社会图景,也是一个即将接受统一塑造的原始胚料库。
列车广播响起,通知大家准备统一换发作训服。接兵干部们开始按座位分发07式荒漠迷彩作训服、作战靴以及相关的个人装具。
当林砚拿到那套簇新的、带着织物特有气味的荒漠迷彩服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不仅仅是一套衣服,更像是一个身份的象征,一个即将覆盖他过去二十年生活的、坚硬的壳。他摩挲着布料粗糙的表面,看着那数码迷彩的斑驳色块,想象着父亲当年穿上类似军装时的心情。
他按照要求,和其他新兵一起,排队前往狭窄的列车卫生间,换下了身上的便装。当他穿着那身略显宽松(号码可能稍大)、但颜色和制式完全统一的迷彩服,踩着沉重的作战靴,重新走回座位时,一种奇异的体验产生了。
车厢里,原本五颜六色、风格各异的个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晃眼的、如同戈壁滩般的荒漠色。差异被最大限度地抹平,个性被暂时隐藏。尽管大家高矮胖瘦不同,神情各异,但这统一的着装,已经初步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形的、共同的归属感。
赵虎换好衣服,兴奋地左看右看,不停地拉扯着衣角,嚷嚷着:“嘿!真带劲!这下真像个当兵的了!”他那过于健硕的胸肌把上衣撑得紧绷绷的。
陈曦则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着装,把领口抚平,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扣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严谨的仪式。
林砚坐回座位,低头看着自己这身陌生的行头,感受着作战靴坚硬鞋底带来的触感。他知道,从换上这身衣服开始,他的人生,已经正式进入了另一个轨道。
列车继续向着未知的目的地飞驰。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更加荒凉,出现了更多的山岭和丘陵。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远方的天际线只剩下最后一抹残红。
车厢顶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着这一张张年轻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面孔。喧嚣了一路的赵虎,似乎也感到了疲惫,靠着座椅背,开始打起了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陈曦依旧在灯下看着他那本厚书,只是速度慢了下来,偶尔会抬手揉揉眉心。
林砚没有睡意。他再次将手伸进背包,没有拿出笔记或照片,而是摸到了母亲缝制的那副护腕。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熟悉的慰藉。
他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荒野,只有偶尔闪过的、孤零零的灯火,提示着人类活动的痕迹。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是父亲信中描述的艰苦卓绝?是海报上展现的热血沸腾?还是完全超出他想象的、另一种形态的生活?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他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他的身边,有憨直如赵虎,有沉静如陈曦,有这一车厢来自天南海北、即将同吃同住同训练的战友。
“我们”,这个词语,开始在他心中,有了最初、也是最模糊的雏形。
砺刃之旅,从这列飞驰的列车上,从这“五湖四海”的汇聚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