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出租屋那扇狭小的窗户,在林砚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猛地从一种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中惊醒,心脏兀自剧烈地跳动着。梦里,他仿佛一直在奔跑,身后是不断堆积的医院账单,像潮水般涌来,前方则是那片望不到边的绿色原野和嘹亮的军号,但中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奋力想跃过去,却总觉得差那么一点。
他坐起身,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夜的辗转反侧让他的头脑像一团被搅浑的泥水,沉重而滞涩。桌子上,昨晚摊开的那本《人机工程学原理》还保持着原样,里面夹着那张写满了“入伍”与“留下”利弊分析的纸张。奖章照片和催款单也静静地躺在桌角,像两个沉默的法官,等待着他的最终宣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需要一点外部的、清醒的声音,来帮助他厘清这团乱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工业设计导师,李明教授。
李教授不仅是他在专业上的引路人,其渊博的学识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深受学生敬佩,更因其待人宽和、富有洞察力,时常能为陷入困惑的学生提供宝贵的建议。林砚记得,上次他去请教问题时,李教授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眉宇间的忧色,并留下了那句让他反复咀嚼的话。
他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他迅速洗漱,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试图驱散疲惫。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挣扎和不确定。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上午正好有李教授的专业课。课堂上,李教授正在讲解“极端环境下的产品耐用性设计”,他以高原边防部队使用的某型自加热食品包装为例,分析了其在低温、低压、高强度运输条件下的材料选择、结构强度和热效率保持问题。ppt上展示了该包装的分解图和一些测试数据。
“……同学们注意看这个卡扣结构,它在常温下开启力适中,但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中,材料脆性增加,同样的开启力可能造成断裂,或者因为戴着手套操作不便而无法打开。这看似是一个小细节,但在特定环境下,可能直接影响士兵的能量补充,甚至关乎任务成败。”李教授的声音平和而清晰,指着屏幕上的结构图,“所以,我们的设计,绝不能仅仅停留在实验室和效果图上,必须充分考虑用户的实际使用场景,尤其是那些最苛刻、最不容有失的场景。”
林砚坐在台下,听得格外专注。这是他第一次在专业课堂上,如此直接地听到以军事装备作为案例分析。李教授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他心中那扇关于“设计”与“军营”如何结合的大门。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父亲信中提到猫耳洞的潮湿、压缩饼干的难以下咽,联想到了征兵海报上那些士兵背负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装具。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林砚却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他看着讲台上正在关闭投影仪的李教授,内心还在激烈地斗争着。去,还是不去?把自己的困境和那个看似不切实际的想法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很幼稚?
“林砚,还有问题吗?”李教授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向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
这一声询问,打消了林砚最后的犹豫。他站起身,走到讲台前,喉咙有些发干:“李老师,我……我有些个人方面的问题,想请教您一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李教授看了看他略显憔悴的脸色和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了然地点了点头:“走吧,去我办公室聊。”
教研室的办公室不大,但整洁有序。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设计类书籍、期刊和一些模型样品。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铺着蓝色桌布的办公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李教授给林砚倒了杯温水,然后在自己宽大的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怎么了,林砚?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是家里的事情……”李教授关切地问道,没有直接点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砚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微微用力。他沉默了几秒钟,组织着语言,然后抬起头,迎着导师温和而睿智的目光,决定不再隐瞒。
“李老师,谢谢您关心。是我父亲……病情不太乐观,医药费的压力也比较大。”他顿了顿,感觉说出这些话并不容易,但说出来后,心里似乎轻松了一点点,“然后……我昨天,无意中看到了我父亲以前写的一封信,他……他是个退伍兵。”
他简要地,但尽可能清晰地讲述了父亲信中流露出的对部队的深厚感情和未竟的期望,提到了那枚沉甸甸的三等功奖章,也提到了自己看到征兵海报时内心的震动。他没有提及具体的经济数字,但李教授显然能理解那背后的沉重。
“……我现在,很矛盾。”林砚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困惑,“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尽快毕业工作,赚钱分担家里的压力,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努力的方向。但另一方面,父亲的信,还有那个‘淬火成钢’的召唤,又让我觉得,或许去部队经历一番,不仅仅是回应父亲的期望,可能……可能对我自己也是一种必要的成长。可是,我又担心会中断学业,荒废了专业……”
他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仿佛想借此压下心中的焦躁,然后苦笑着补充道:“我甚至……我甚至昨晚还胡思乱想,觉得或许去了部队,我学的这些东西,也能派上点用场?就像您刚才课上讲的,那些极端环境下的装备设计……但这想法太不成熟了,可能只是我为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像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有些虚脱地靠在椅背上,等待着导师的评价。他预想了各种反应,也许是理性的分析利弊,也许是温和的劝慰他以学业和现实为重。
然而,李教授并没有立刻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喧闹声。
过了好一会儿,李教授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砚,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深沉。
“林砚,”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一些,“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我也带过一个学生,他叫郑涛,比你大七八届吧。那孩子,专业天赋极佳,动手能力也强,是当时我们系里公认的好苗子。”
林砚坐直了身体,专注地听着。他从未听李教授提起过这位师兄。
“他毕业那年,也像你一样,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是几家顶尖设计公司抛来的橄榄枝,薪水非常可观;另一边,是他从小埋在心里的一个从军梦。”李教授的语气平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当时,很多人劝他,包括他家里人都反对,觉得设计师做得好好的,干嘛要去部队吃苦?设计梦想和军营,听起来就像是两条平行线。”
“那他……最后去了吗?”林砚忍不住问道。
“去了。”李教授肯定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点怀念和骄傲的神情,“他选择了入伍,去了当时一个很艰苦的技术兵种。走之前,他也来找过我,问我的意见。我当时没有直接告诉他该选哪条路,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话,和上次对你说的类似:‘最好的设计,往往诞生于最真实、最迫切的需求之中。’”
李教授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然后继续说道:“郑涛在部队里,一开始也很不适应。严格的纪律、高强度的训练、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但他坚持下来了。而且,因为他有扎实的专业基础,他很快就在部队里展现出了不一样的价值。他所在的单位,当时配发的一些专用设备,人机交互做得非常差,操作复杂,故障率高,严重影响效率和士气。”
林砚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郑涛就利用业余时间,结合自己学的知识,一点点地琢磨,画草图,做模型,甚至自己掏钱买材料做改进试验。他给连队改进了野战维修工具箱的内部布局,让工具取用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他设计了一种简易的伪装网支撑结构,让架设速度缩短了一半;他甚至对单兵携行具的肩带和腰衬提出了改进方案,虽然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推广,但得到了他们团首长的高度认可。”李教授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他在部队立了功,提了干。后来退伍转业,凭借在部队积累的解决实际复杂问题的经验和那份独特的履历,他现在是一家大型安防科技公司的研发总监,专门负责特种装备和应急产品的设计。他设计的某些产品,据说现在一些特殊部门还在使用。”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阳光移动着,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飘浮的微尘。
这个故事,像一块巨石投入林砚原本混乱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波澜。郑涛师兄的经历,仿佛在他眼前勾勒出了一条模糊但真实存在的路径。这条路,并非他之前想象的非此即彼,而是一条可能蜿蜒曲折,但最终能将个人理想、家国责任甚至职业发展奇妙融合的道路。
“林砚,”李教授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你问我,去部队会不会荒废专业?我无法给你一个绝对的保证。但我可以告诉你,设计思维,从来不仅仅局限于画漂亮的图纸或者设计消费电子产品。它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一种洞察需求、优化系统、创造更优体验的底层能力。”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指尖灵活地转动着:“军队,作为一个高度组织化、面临极端复杂环境、对装备和系统效率要求极高的领域,恰恰是这种能力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之一。那里的‘用户需求’是最真实、最硬核的,可能关乎效率,关乎安全,甚至直接关乎生命。从单兵的装具、武器附件,到班排的战术装备协同,再到更大范围的后勤保障系统,处处都存在着值得用设计思维去审视和优化的空间。”
他看向林砚,目光锐利而充满期待:“你父亲期望你经历淬炼,成长为有担当的男人。海报号召你投身军旅,淬火成钢。而我认为,淬炼,并不仅仅是指体能的极限和意志的磨砺,它同样包括思维的锤炼和能力的重塑。如果你带着设计的眼光去观察、去体验、去思考,军营那片天地,或许真的能给你带来在校园和普通公司里永远无法获得的‘灵感’和‘素材’。那是一种……服务于最需要的人,解决最真实问题的,沉甸甸的灵感。”
李教授没有直接说“你应该去”,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案例,都像在一点点拆除林砚心中那堵名为“现实与理想对立”的高墙,并为他在墙的另一边,点亮了一盏虽不明亮、却足以指引方向的灯。
“我……我明白了,李老师。”林砚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淤积的滞涩感似乎松动了许多,一种新的、混合着清晰与坚定的情绪正在慢慢滋生,“谢谢您!您的话,还有郑涛师兄的故事,对我……非常重要。”
“不必谢我。”李教授微笑着摆摆手,“路终究要你自己去走。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选择,记住,保持思考,保持敏锐,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和对解决问题的热情。这才是设计师,或者说,一个优秀的人,最核心的素质。”
离开李教授的办公室,林砚没有立刻回宿舍,也没有去图书馆。他独自一人,漫步到了昨天傍晚伫足过的那个湖边。
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与昨晚月光下的静谧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机。他看着那些光影在水面上跳跃,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李教授的话——“服务于最需要的人”、“解决最真实问题”、“沉甸甸的灵感”。
父亲的信、冰冷的账单、海报上的召唤、同学的质疑、导师的指引、郑涛师兄的范例……所有这些碎片,此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逐渐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虽然前路未知,但方向已然清晰的图景。
那条看似将现实与理想割裂的鸿沟,似乎并非不可跨越。或许,跨过去,并非放弃,而是换一种方式去坚守和实现。不仅是坚守对家庭的责任,回应父亲的期许,也是以一种更直接、更硬核的方式,去实践自己所学的设计之道。
他再次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三等功奖章的照片,阳光照射在金属纹路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不再仅仅是父辈荣誉的象征,更像是一种精神的火炬,传递到他的手中,等待着他去点燃属于自己的那段征程。
而那张催款单,虽然依然代表着无法回避的压力,但此刻看来,它更像是一个必须去克服的“现实问题”,而参军,似乎成为了一个当下能够同时解决多个“现实问题”和“精神需求”的可行性方案。
他在湖边站了许久,直到正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缩成短短的一团。他挺直了脊背,那个因为羽毛球训练而养成的习惯性动作,此刻似乎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知道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困扰他许久的抉择,在导师富有智慧的指引和真实范例的印证下,终于开始向着天平的一端,坚定地倾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