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林砚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父亲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与现实中那几张催款单的冰冷触感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里翻腾、碰撞。他骑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自行车,穿行在华灯初上的城市街道。晚风带着夏末的燥热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喧嚣而充满活力。但这份活力此刻却与他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岛,父亲的病榻、沉重的账单、未卜的前途,构成了岛上唯一的风景。信里那个绿色的、充满热血与誓言的世界,与眼前这个现实、甚至有些冰冷的世界,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让他无所适从。
回到位于大学城附近那间租来的狭小单间,林砚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这间屋子不过十来个平方,除了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和一个简易布衣柜,几乎再无他物。墙上贴着几张他精心收集的经典工业设计海报——流线型的概念跑车、极具未来感的家居产品、充满巧思的公共设施设计图。书桌上,摊开着他的素描本,上面是他为参加全国大学生工业设计大赛画的初稿——一款针对城市独居老人设计的智能药盒,注重人机交互和情感化设计。旁边,还放着一本《人机工程学原理》和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籍。
这里曾经是他梦想起航的小小港湾,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结构,都承载着他对创造美好事物的渴望。但此刻,这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东西,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他瞥见桌角那张皱巴巴的医院催款单,是昨天他塞进口袋的,数字清晰地刺入眼帘。他默默地将素描本合上,将专业书推到一边,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那令人焦虑的现实。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醒他还没吃晚饭。他摸了摸干瘪的钱包,叹了口气,拿起饭卡,决定去学校食堂解决。或许,置身于熟悉的校园环境中,能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一些。
夏夜的大学生活动中心附近总是格外热闹。社团招新的摊位还没完全撤去,各个学生组织在路边支起易拉宝,音响里播放着各种风格的音乐,年轻的学子们三五成群,笑语喧哗,讨论着刚看的电影、明天的课程,或者校园里的八卦。这种轻松、蓬勃的氛围,曾经是林砚生活的一部分,但此刻,他却像一个误入者,步履沉重地穿行其间。
就在他快要穿过这片喧嚣区域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在学生活动中心入口处的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张贴着一幅巨大的征兵宣传海报。海报设计得极具视觉冲击力。背景是苍茫的雪山、无垠的戈壁和深蓝的远海,前景则是一组动态感极强的士兵剪影——有在泥潭中奋力冲锋的,有在密林中持枪警戒的,有在操作精密仪器专注凝神的,还有戴着遮阳镜、涂着野战油彩的特种兵,眼神锐利如鹰。海报上方,是遒劲有力的红色大字:“投身军旅,淬火成钢!保卫祖国,不负韶华!”下方则是更具体的宣传语:“欢迎大学生应征入伍,用知识赋能强军梦!”以及报名条件、流程和优抚政策介绍。
“淬火成钢”。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林砚。
父亲信里说的,“军营,就是最好的磨刀石”,“淬炼出最里面的那股钢火”。海报上的话语,与父亲那未寄出的心声,在此刻形成了惊人的重叠和共鸣。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站在海报前,仰头仔细看着。夕阳的余晖早已散尽,公告栏上方的照明灯将海报映照得格外清晰。他注意到一个士兵背着的装具,那复杂的挂点和承载系统,让他这个学工业设计的人下意识地在心里评估其合理性和人机工效。他看到另一个士兵手持的、带有复杂光学瞄具的步枪,那精密的机械结构让他联想到自己拆解研究过的各种复杂产品。他甚至注意到士兵作战服上的细节,面料、缝线、口袋布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与陌生感交织在一起。
“嘿,林砚!看什么呢?你也对当兵感兴趣?”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砚回过神,是同班同学王浩,一个家境优渥、性格外向的男生,正搂着女朋友,好奇地看着他。
“没……随便看看。”林砚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含糊地应道。
“得了吧,看你那眼神,跟要钻进去似的。”王浩笑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你啊,就别想这些了。你这设计天赋,毕了业进个大厂,搞不好哪天就设计出个爆款,到时候哥们儿还得靠你提携呢!当兵?又苦又累,两年下来,专业都荒废了,图啥?就图那点津贴和所谓的荣誉?荣誉能当饭吃吗?”
王浩的女朋友也附和道:“就是啊,林砚,听说你家里……也挺需要你赶紧工作赚钱的吧?当兵可不划算。”
他们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林砚刚刚因为那四个字而产生的一丝恍惚。是啊,图啥?荣誉能支付父亲的医药费吗?两年的军旅生涯,能给他的设计梦想带来什么?荒废了专业,回来还能跟上进度吗?现实的问题,像潮水般再次涌来,将那一丝刚刚燃起的火苗浇得摇摇欲坠。
“嗯,我知道。我先去吃饭了。”林砚勉强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公告栏,将王浩他们的议论和那片绿色的海报抛在身后。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他打了最便宜的一荤一素,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味同嚼蜡地吃着,脑海里却像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打架。
一个声音,是父亲信中的期盼,是海报上“淬火成钢”的召唤,是内心深处对打破现状、经历不同人生的隐约渴望。那个声音说:去吧,去经历父亲所说的淬炼,去成为一个真正的、有担当的男人。那里或许有新的天地,能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世界,甚至为你的设计找到更坚实、更崇高的意义。而且,入伍的津贴和军属待遇,确实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另一个声音,则是现实的、理智的,甚至有些冷酷的。这个声音说:别冲动!当兵不是儿戏,那是要吃苦受累,甚至要流血牺牲的。你的设计梦想怎么办?中断两年学业,再回来还能找回状态吗?同学们都毕业工作了,你才刚回来读大四,到时候年龄、经验都没有优势。父亲的身体需要长期治疗,那点津贴和待遇,能支撑多久?万一你在部队里只是个普通一兵,两年后回来,除了晒黑点,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逃避了两年现实而已。
两种思绪激烈交锋,让他心烦意乱。他草草吃完盘中的食物,逃离了喧闹的食堂。
他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学校湖边。这里相对安静,月光洒在湖面上,泛起细碎的银光。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他掏出钱包,从夹层里拿出那枚三等功奖章的照片——这是他昨天离开医院前,征得母亲同意后,用手机拍下并打印出来的。照片很小,但在月光下,那金属的质感、麦穗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辨。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冰冷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佩戴它时的心跳和体温。
然后,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那张揉得有些发皱的医院催款单。纸张粗糙,上面的数字冰冷而客观,却代表着无法回避的现实压力。
奖章照片和催款单,并排放在他的膝盖上。一边是精神的传承和父亲的期许,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另一边是残酷的现实和家庭的责任,散发着物质匮乏的寒意。
他该怎么办?
选择理想,回应父亲的期许,踏入那片陌生的绿色方阵,去经历未知的淬炼?这似乎能带来精神上的满足和某种程度的经济缓解,但前途未卜,个人梦想可能搁浅。
选择现实,放弃这个念头,继续埋头学业,拼命兼职,争取早日毕业工作,用更直接的方式承担家庭责任?这看似更“理智”,更符合一个“孝子”和“有抱负青年”该走的路,但他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不甘,仿佛辜负了什么,错过了一次真正“长大”的机会。
“最好的设计服务于最需要的人……”
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是他的工业设计导师,李明教授。李教授年近五十,学识渊博,为人谦和,不仅在专业上给予他很多指导,在生活中也时常关心他。上次他去办公室请教问题,李教授看他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了他家里的情况,他当时只是含糊地说父亲生病,经济有点压力。李教授当时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句话。
“最需要的人……”林砚喃喃自语。谁是最需要的人?是城市里使用智能药盒的孤独老人?还是……那些在雪山、戈壁、深海中,用生命守护着这片土地和人民安宁的军人?他们的装备,是否也需要更优的设计,来提升战斗力,来更好地保护他们的生命?
这个想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一圈新的涟漪。如果……如果他去了部队,是不是能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那些“最需要的人”做点什么?就像他萌生改进背包的想法一样(这在他后续新兵连生活中会具体体现)?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设计”吗?一种更直接、更硬核、更贴近父亲所说的“担当”的设计?
这个念头,让他原本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出现了一丝松动的缝隙。
他在湖边坐了许久,直到夜露打湿了衣衫,才缓缓起身。回到出租屋,他并没有开灯,而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再次摊开了那张催款单和奖章照片。
他拿出纸笔,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设计师面对复杂项目时那样,进行利弊分析。他在纸的左边写下“入伍”,右边写下“留下”。
在“入伍”下面,他写道:
经济压力暂时缓解(津贴、军属待遇)。
回应父亲深层期许,完成精神传承。
经历独特人生淬炼,磨练意志品格。
可能为设计思维找到新的应用场景(军用装备、人机工效)。
履行公民义务,实现个人价值的一种途径。
在“留下”下面,他写道:
专业学习不间断,有利于实现设计师梦想。
可以更灵活地兼职,即时补贴家用(虽然微薄)。
陪伴家人(尤其是生病的父亲)的时间更多。
未来发展路径相对清晰、稳定。
写完之后,他看着这两列清单,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两条路,似乎都有道理,也都充满不确定性。没有一条是完美无缺的坦途。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入伍”那一栏的最后两项:“可能为设计思维找到新的应用场景”和“履行公民义务,实现个人价值”。
这或许……是一个结合点?一个能让他兼顾责任、期许与个人兴趣的,微弱的可能性?
这个想法并不成熟,甚至带着一丝自我安慰的色彩。但在此刻,对于身处困境、急需找到一个支点的林砚来说,却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奖章照片和催款单重新收好。那张写满利弊分析的纸,他没有扔掉,而是折叠起来,夹进了那本《人机工程学原理》里。
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这个决定太重大,足以改变他的一生。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一点勇气。
这一夜,林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他仿佛能看到父亲期盼的眼神,能看到母亲疲惫的身影,能看到海报上那些士兵坚毅的面孔,也能看到自己素描本上那些未完成的设计草图。
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复杂无比的人生图景。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图景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绿色原野,和一声嘹亮而遥远的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