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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灯火将尽人未散(1 / 1)

傍晚时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云层压得很低,像要塌在屋顶上。

巷口那盏路灯闪了两下,终于彻底灭了。灯泡里的钨丝大概是烧断了,再也亮不起来。风从街口灌进来,带着点潮湿的土味,把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吹得“啪嗒啪嗒”拍着墙。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巷尾的老陈。

他刚把电饭锅插上,灯“嗡”地一声暗下去,锅里的指示灯也跟着灭了。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跳闸,跑到楼道里一看,电箱门敞开着,里面的闸刀好好的,一根粗线被人剪断,线头用绝缘胶布随便缠了两圈,像一条被斩断的蛇。

“谁干的?”他吼了一声。

楼道里空空的,只有回声。

他抓起手电,顺着线往电线杆那边照,杆子上还留着几个凌乱的脚印,地上扔着一截剪断的线,上面沾着点泥。

“检修个屁。”他骂了一句,“分明是故意的。”

消息像水一样往巷口流。

“巷尾没电了!”

“电线被剪断了!”

“说是检修,鬼才信!”

有人急着回家试电,一推门,屋里黑的,冰箱不响了,电视不亮了,连插在插座上的手机充电器都安静得可怕。

“真断了?”有人不敢相信,又按了几次开关,“啪嗒、啪嗒、啪嗒”,声音在空屋里回响,像在打自己的脸。

“断了。”有人低声说。

人群慢慢往巷口聚。

王大爷站在槐树下,抬头看了看那根电线杆。电线被剪断的地方,铜芯露在外面,在昏黄的天光里闪着一点冷光。风一吹,线头晃了晃,像在嘲笑。

“来得比我想的还快。”他低声说。

“王大爷,咋办?”有人问,“真要挨家挨户断?”

“断就断。”王大爷说,“咱不是早就说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自觉地往巷尾看了一眼——那里有几户老人,行动不便,夜里要是真黑了,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先别慌。”他抬高了声音,“巷尾那几户,谁去看看?”

“我去。”大军把烟一扔,踩灭,“我顺便去看看我妈。”

“我也去。”有人跟着。

几个人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来,渐渐远去。

宁舟靠在树干上,手插在兜里,指尖碰到了那部旧手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电量只剩两格。他把手机塞回兜里,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还没完全黑。”他说,“先让大伙儿把晚饭吃了。”

“晚饭?”有人苦笑,“都停电了,咋做饭?”

“煤气还能用。”宁舟说,“电饭煲不行,就用锅煮。水不够,就先少煮点。”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听得出,这只是权宜之计。

刘老师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光柱在地上晃了一圈,又收回来:“我刚去巷尾看了,老陈那几家都没电了。”

“老陈咋样?”王大爷问。

“气得直骂。”刘老师说,“不过人还稳得住。”

“稳得住就好。”王大爷说。

“还有,”刘老师顿了顿,“孩子。”

他抬眼看了看巷子深处:“晚上写作业,没灯不行。”

这话一出,人群里有人沉不住气了。

“我说啥来着?”张婶的声音从后面挤出来,“我就说,早签早走,孩子也不受罪。现在好了,电一断,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你要是怕,就签。”大军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人群后面,“没人拦你。”

“我当然怕。”张婶红了眼,“我不怕,我孙子咋办?天天摸黑写字?”

“你孙子可以去刘老师家写。”大军说,“刚才不还说好了?”

“刘老师家就一盏灯。”张婶说,“那么多孩子,挤得下吗?”

“挤不下也得挤。”大军说,“总比你现在在这儿吵强。”

“我吵?”张婶气得声音发抖,“我这是为大家好!你们一个个嘴硬,真到了没水没电那天,看你们咋过!”

“现在不就是没水没电的前奏?”大军冷笑,“你要是真为大家好,就别在这儿动摇人心。”

“我动摇人心?”张婶指着电线杆,“那才是动摇人心的!你们看不见?”

“看见了。”大军说,“看见了才知道,更不能认怂。”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脸红脖子粗。

“行了。”王大爷喝了一声,“都闭嘴。”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两人中间:“想走的,没人拦。想留的,也别把别人往外推。”

他说着,看向张婶:“你要是真觉得签了对你孙子好,你就去签。咱荣安里的人,不拦着别人过好日子。”

张婶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但有一条。”王大爷接着说,“别一边签,一边回头劝别人也签。咱这儿,不是谁都能跟你一样,说走就走。”

张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转身回了屋。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掉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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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有人叹了口气。

“她也是被逼的。”有人小声说。

“谁不是被逼的?”大军冷冷地说。

“行了。”王大爷说,“先把今晚过了。”

他转头看向宁舟:“你去把大伙儿叫一叫,能来的,都到我屋里。咱把明天的事分一分。”

“好。”宁舟说。

他沿着巷子一路走,挨家挨户敲门。

“王大爷叫大伙儿去他家一趟。”

“商量一下停电以后咋办。”

“能来的都来。”

门一扇一扇开了,又一扇一扇关了。有人跟着他走,有人站在门口犹豫,有人干脆说:“不去了,累。”

到了王大爷家门口,屋里已经坐了一圈人。

桌子被搬到屋子中央,桌腿下垫着几块碎砖,勉强不晃。桌上摊着那张从门上揭下来的通知,旁边放着个小本子,是王大爷昨晚写的几行字:

“水:井掏深,桶备足。

电:线接稳,人轮守。

人:老弱先,青壮后。”

“大伙儿都看见了。”王大爷指了指通知,“停电只是第一步。”

他顿了顿:“下一步,就是停水。”

屋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咱先把电的事说清楚。”王大爷说,“巷尾那几户已经断了,下一步,就轮到咱。”

“咱咋办?”有人问。

“接。”王大爷说,“但不是现在。”

他看了宁舟一眼:“你说说。”

宁舟点点头:“他们刚剪完线,肯定在盯着。咱要是今晚就接,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查。到时候,不光线被剪,人也可能被抓。”

“那今晚咋办?”有人急了,“今晚黑着?”

“今晚先黑着。”宁舟说,“明天白天,他们以为咱认了,就会松一点。晚上,咱再动手。”

“那孩子呢?”刘老师问,“今晚写作业咋办?”

屋里静了一下。

“今晚先将就一下。”宁舟说,“能用手电的用手电,能用蜡烛的用蜡烛。明天,咱再想办法。”

“蜡烛?”有人苦笑,“现在蜡烛都不好买。”

“我家还有两根。”李婶说,“过年的时候剩下的。”

“我家也有。”有人接话,“还有个手电筒。”

“那就先凑一凑。”刘老师说,“今晚孩子们要是实在看不清,就少写一点。明天白天补。”

“白天?”有人说,“白天大人要上班,孩子要上学,哪有时间补?”

“那就早起一点。”刘老师说,“六点起来写。”

屋里有人叹气,却没人再反驳。

“水的事。”王大爷把话题拉回来,“巷尾那口井,明天一早掏。愿意下井的,举手。”

几只手慢慢举了起来。

“我。”大军说。

“我。”宁舟说。

“还有我。”有人跟着。

王大爷看了看他们:“下井的人,腰上绑绳子,底下有人看着。一个人下去,一个人在上面拉,一个人在旁边递桶。谁也别逞强。”

“知道了。”大军说。

“明天掏完井,”王大爷说,“大伙儿把家里的桶、盆都拿出来,能装水的都装。先备上两天的量。”

“两天?”有人说,“要是停得更久呢?”

“停得更久,”王大爷说,“咱就多掏几次。”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知道,这不是轻松的事。

“还有一件事。”宁舟开口,“他们剪线的时候,谁看见了?”

“我看见了。”老陈从人群后面挤过来,“就在电线杆底下,三个人,戴着安全帽,背着工具包。”

“长啥样?”宁舟问。

“看不清。”老陈说,“都戴着帽子和口罩。”

“车呢?”宁舟问。

“有辆面包车。”老陈说,“白色的,车牌被泥糊住了,看不清。”

“下次再有人来剪线,”宁舟说,“不管能不能看清脸,先拍。拍不到脸,就拍车,拍工具,拍他们的动作。”

他从兜里掏出那部旧手机:“我这手机还能拍。你们谁有手机,也都准备好。”

“拍了又咋样?”有人说,“人家上面有人。”

“拍了不一定有用。”宁舟说,“但不拍,一定没用。”

他顿了顿:“万一哪天,用得上呢?”

屋里有人点头。

“还有,”宁舟说,“他们要是来停水,咱也一样。拍。”

“停水?”有人说,“他们敢?”

“电都敢断,水有啥不敢的?”宁舟说,“咱得提前准备。”

“咋准备?”有人问。

“先把能装水的东西都找出来。”宁舟说,“桶、盆、锅,甚至矿泉水瓶。能装一点是一点。”

“这……”有人苦笑,“跟逃难似的。”

“逃难也比没水强。”宁舟说。

屋里静了一会儿。

“行。”王大爷说,“就按宁舟说的办。”

他合上小本子:“今晚,大伙儿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掏井的掏井,接水的接水,看孩子的看孩子。”

“还有,”他补充,“谁要是真想签,今晚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早上,给我个准话。”

屋里有人动了动,却没人说话。

“散了吧。”王大爷说。

门一开,冷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通知纸角抖了抖。

人一个个往外走,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来,又慢慢远去。

刘老师走在最后,他看了看那张通知,又看了看王大爷:“他们真会停水?”

“会。”王大爷说,“只是时间问题。”

刘老师点点头:“那我今晚回去,把孩子们的作业改一改。能在白天写的,就安排在白天。”

“辛苦你了。”王大爷说。

“不辛苦。”刘老师笑了笑,“教书的,不就是干这个的?”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王大爷和宁舟。

“你说,”王大爷忽然问,“他们今晚还会不会来?”

“谁?”宁舟问。

“拆迁办的人。”王大爷说,“趁黑来,再剪几户的线。”

“有可能。”宁舟说,“所以今晚得有人守。”

“你腰不好。”王大爷说,“别守了。”

“那谁守?”宁舟问。

“我。”王大爷说,“还有大军。”

“我也守。”宁舟说,“我睡不踏实。”

王大爷看了他一眼,没再劝。

“行。”他说,“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大军守巷尾。”

“好。”宁舟说。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张通知。

纸上的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模糊,却依然刺眼。

“最后阶段。”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

屋外,风更大了。

巷口的那盏破路灯彻底灭了,整条巷子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几扇窗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那是有人点了蜡烛,有人开了手电,还有人,干脆坐在黑暗里,抽着烟,一言不发。

刘老师家的窗也亮着。

他把灯拧到最暗,只留一点光,勉强照亮桌面。孩子们趴在桌上写作业,有的用手电照着,有的用蜡烛,还有的干脆几个人挤在一起,围着同一盏灯。

“老师,这道题我还是不会。”一个小男孩举着作业本。

“来,我看看。”刘老师走过去,弯下腰,在他的作业本上点了点,“你先把题目读一遍。”

小男孩一字一顿地读:“一、个、长、方、形……”

刘老师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插一句:“慢点,别急。”

窗外,夜色沉沉。

电线被剪断的地方,铜芯在黑暗里闪着一点冷光。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但也正因为不平静,才让这条老巷子里的人,更清楚地知道——

他们,到底还能扛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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