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灯一明一灭,把木门上的铁丝影子抖得一抽一抽的。
宁舟靠在槐树根上,小马扎被他坐得吱呀作响。腰上的伤被硬木顶着,隐隐发疼,他把身体微微挪开一点,又怕离树太远,看不清门口的动静,只好又挪回去。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别扭,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的脚在地上慢慢蹭,鞋底把青石板磨出一圈浅灰。鞋帮上沾着泥点子,是白天搬砖时溅上去的,干透了,硬得像一层壳。他用脚趾顶了顶鞋头,里头的袜子已经磨薄了,脚底板有点凉。
远处不知谁家的钟“当”地敲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敲完之后,巷子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路灯偶尔发出的“滋滋”声。
宁舟抬眼,看了看巷口的木门。
木门被铁丝缠得死死的,横三道,竖两道,接口处拧得变了形,铁丝头翘着,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门板底下的缝隙被碎砖堵着,只留了一指宽的缝,风从那儿钻进来,带着一点外头马路上的尾气味道。
他想起昨天白天,大家围着这扇门站了一圈,有人说:“这下安全了。”有人说:“至少夜里能睡个踏实觉。”王大爷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根铁丝拧紧,又用钳子在接口处压了压。
“踏实觉。”宁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
腰上的疼一阵一阵往上涌,他只好换个姿势,把腿伸直,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窝在树影里。树影落在他身上,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肩膀那儿空了一大块,风从空的地方灌进去,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脑子里又开始放电影。
周启元坐在办公室里,椅子往后一仰,两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指节轻轻敲着。“你要真跟我对着干,”他说,“最后吃亏的是谁,你自己掂量。”
那声音不高,却像贴在耳边说的。
“吃亏的是谁呢?”宁舟又问了一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一层薄茧,是搬砖、拉车、提铁桶磨出来的。指节上有一道没好利索的口子,已经结了痂,痂被他抠得发白。
“反正不是你。”他在心里对周启元说。
正这么想着,巷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不是那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步子,而是实实在在踩在水泥地上的“啪嗒啪嗒”,鞋跟有点空,每一步都带一点回响。脚步声到了巷口,停了一下,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地址,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咒骂:
“操,这破地方,灯都不亮。”
宁舟整个人一紧,睡意一下子被吓没了。他手本能地往旁边摸,摸到了那根靠在树旁的木棍。木棍是白天从废墟里拖出来的,碗口粗,被人削去了一截烂树皮,木茬子刺手。他悄悄把木棍握在手里,指节扣紧,耳朵贴向巷口。
木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一下,“吱呀”一声,铁丝绷得笔直。
“谁?”宁舟压低声音。
外头的人被吓了一跳,停了停,才说:“送快递的。”
“半夜一点送快递?”宁舟没松劲,“哪家的?”
“不是快递。”外头那人有点不耐烦,“通知。拆迁办的通知。”
“通知?”宁舟眉头一拧。
“对,贴门上的。”那人说,“你们这儿不是要拆迁吗?新的补偿方案下来了,每家一份。”
宁舟没动,脑子里飞快转了一圈。
“你把东西塞门缝里。”他说,“我明天自己贴。”
“不行。”外头那人说,“领导说了,要贴在显眼位置,拍照留底。你要不方便开门,我就从门缝塞进去,你自己拿。”
“你敢塞,我就敢当废纸。”宁舟声音不高,却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你要是真想拍照,明天白天来。”
外头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
“大哥,你这就没意思了。”那人叹了口气,“我就是个跑腿的,领导让我半夜来,我也没办法。你要是真不开门,我就把通知往门上一贴,拍个照就走,你明天自己撕。”
宁舟冷笑了一声:“半夜来贴通知,你们领导还挺敬业。”
外头那人没接话,只听见“哗啦”一声,像是从包里抽出一叠纸。接着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刺啦——”,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我贴门边上了啊。”那人说,“你明天自己看。”
宁舟没吭声,只盯着那道门。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是往回走,步子比来时慢了些,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串不耐烦的节奏。脚步声走远了,巷口只剩下路灯的“滋滋”声和风吹过门缝的呼呼声。
宁舟等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人了,才慢慢站起来。腰上一扯,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咬了咬牙,扶着树干挪到门口。
木门边,果然贴着一张a4纸。
纸被胶带贴在门框右侧,位置选得很“讲究”——既不会被门开合蹭到,又正好在灯光底下。纸的上半部分印着“拆迁补偿补充通知”几个大字,字是黑体,加粗,像一个个压下来的拳头。
宁舟伸手摸了摸纸的边缘,纸还带着一点潮气,像是刚从复印机里出来不久。他没急着撕,只把纸角往上掀了掀,借着路灯那点昏黄的光,把上面的字一行一行看过去。
第一行是标题:
拆迁补偿补充通知
下面是正文:
“根据城市更新规划,荣安里片区拆迁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为保障居民合法权益,经研究决定,对未签约住户实行如下补充方案:
一、在原补偿标准基础上,对按期签约并在规定时间内搬离的住户,给予一次性搬迁奖励,具体标准为:每户人民币xxxx元。
二、对逾期未签约住户,将依法依规采取停水、停电等措施,并取消上述搬迁奖励。
三、对拒不配合拆迁工作、阻挠施工的行为,将依法追究相关责任。
特此通知。”
落款是“市房屋征收服务中心”,盖着红章,章印有点花,却能看清几个大字。
宁舟的视线在“最后阶段”“停水、停电”“依法追究”几个词上停了停。
“最后阶段?”他在心里冷笑,“你们说了算?”
他把纸又按回门框上,指尖在“停水、停电”那几个字上划过,纸有点毛,划得指腹微微发涩。
“明天早上,大家一出门,就能看见。”他在心里说,“不用你们挨家挨户敲门。”
他没撕。
撕了,只会让外头的人更有理由说他们“阻挠工作”;不撕,至少能让大家看看,对方下一步想干什么。
他退回到槐树下,重新坐下,手里还捏着那根木棍。木棍被他握得有点潮,手心的汗在木头上滑了一圈。
“停水、停电。”他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嚼了嚼,“看你们敢不敢。”
可心里也清楚——他们敢。
他想起之前有户人家,因为不肯签字,被断了电。晚上点蜡烛,孩子写作业写得眼睛都花了。后来还是王大爷出面,找了电工,偷偷从隔壁接了一根线,才勉强撑过去。
“这次,要是真断了,怎么接?”他问自己。
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巷子里一片黑,晚上只有几支蜡烛在窗缝里亮着,像一只只快要被风吹灭的眼睛。孩子们趴在微弱的烛光下写字,影子被拉得老长,像贴在墙上的剪纸。
他忽然有点想笑。
“以前说‘点蜡夜读’,是苦中作乐。”他在心里说,“真要轮到自己头上,就没那么好听了。”
远处的钟敲了两下,声音闷得像从地底冒出来。
巷子里有一家灯亮了,是王大爷。他披着棉袄,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光在地上晃了一圈,又往上一抬,照到槐树下的宁舟。
“还没睡?”王大爷问。
“睡不着。”宁舟说,“您怎么起来了?”
“年纪大了,觉少。”王大爷走近了些,手电筒的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下,又滑到门口那张纸上,“这啥?”
“新通知。”宁舟说,“半夜送的。”
王大爷“哦”了一声,走到门口,伸手把纸掀了掀。他眼睛有点花,把纸凑近了些,借着路灯那点光,一行一行往下看。
他看得慢,一字一字地念:“‘最后阶段’……‘停水、停电’……‘依法追究’……”
念到“停水、停电”时,他嘴角抽了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这帮人。”他冷笑了一声,“真是啥招都想得出来。”
“您说,他们真敢?”宁舟问。
“有啥不敢的?”王大爷把纸按回去,“以前在别的地方,早就这么干过。只是没想到,轮到咱们这儿了。”
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电筒往地上一照,光打在青石板上,像一个小小的亮圈。
“不过——”他忽然开口,“他们要真敢断,咱们就真敢接。”
“接?”宁舟愣了一下。
“接。”王大爷说,“电这东西,又不是他们家开的。只要有一根线从外头过,咱就能给它接进来。”
他说着,眼里闪过一点熟悉的光——那是当年他给巷子里接电线时的光。那时候荣安里还没正式通电,大家都是自己拉,自己接,谁家灯泡亮了,就是整条巷子的大事。
“只是这次,得小心点。”王大爷说,“别让他们抓住把柄。”
宁舟点点头:“那水呢?”
“水好办。”王大爷说,“巷子后头不是有口井吗?以前嫌有味,现在要是真停水,就把井掏一掏,凑合着用。”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总比没得用强。”
宁舟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老头比自己想象的要硬得多。他嘴上不说什么“抗争”“权利”这些大词,却用最实在的办法,把一条路从墙缝里挤出来。
“您去睡吧。”宁舟说,“这儿有我。”
“我再站会儿。”王大爷说,“顺便看看,这通知明天能吓着多少人。”
他说着,走到槐树旁,靠树干站着。手电筒的光灭了,只剩下一点余光还残留在他脸上,像没来得及退去的影子。
两人就这么靠着同一棵树,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谁也没再说话。
风从巷口吹进来,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得那张通知纸轻轻晃动,纸角在门框上拍了两下,像一只手在敲门。
“明天一早。”王大爷忽然说,“大家一出门,就能看见。”
“嗯。”宁舟说。
“有人会怕。”王大爷说,“有人会犹豫。也有人,会更硬。”
“那您呢?”宁舟问。
“我?”王大爷笑了一声,“我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只是怕,你们这些年轻人,被他们吓退了。”
宁舟没说话,只把手里的木棍握得更紧了些。
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高楼的轮廓在那片光里若隐若现。荣安里像一块被遗忘的补丁,贴在城市的边缘,风一吹,就抖一抖。
可这块补丁上,有人在守夜,有人在看通知,有人在盘算着明天怎么接电线、怎么掏井。
夜色还没褪去,更漏还在往前走。
这一纸通知,已经在这条巷子里,悄悄掀起了一圈看不见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