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波音747像一头沉默的巨鲸,在平流层平稳滑行,窗外是永恒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偶尔掠过一丝极光般的、仪器闪烁的微芒。
引擎持续的低频嗡鸣,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机舱里,灯光调成了催眠的暮色。
头等舱位于上层甲板,空间被巧妙地分隔成一个个相对私密的隔间,对于常年挤在经济舱狭小座椅里的伍岳而言,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某种不真实的、近乎奢侈的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并非仅体现在更宽大的、可完全放平成一张单人床的座椅,或是触手可及、由实木与皮革拼接的、闪着幽暗光泽的储物面板上。
它更像是一种悬浮在空气中的、被精心调试过的、混合了高级织物清洁剂、若有若无的香氛、以及某种“专属”感的无声宣告,带来了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无所适从的拘谨。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座椅的角度,仿佛那是什么精密的科学仪器,按钮的触感都显得过于灵敏。
座椅的丝绒在触碰到的瞬间,传来一阵柔软却坚实的反馈,随即是深不见底的柔软将他包裹,几乎无声的机械运动声,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巨兽,正在依据他的心意调整着最舒适的承托角度。
他试着向后靠了靠,座椅便发出极其顺滑的电机运转声,缓缓放平,形成一个近乎卧榻的角度。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地又扳直了背。最后几乎是强迫症般地,将自己固定在了一个介乎“端坐”与“后靠”之间的、略显僵直的中间态,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一尊被临时安放在奢华王座上的、尚未完成开光的石像。
空乘,一位笑容弧度精确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中年女士,刚刚送来气泡水。
水晶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里面金黄色的液体气泡细密升腾。
伍岳接过来,道了谢,却只抿了一小口,便放在了面前那张展开来像个小书桌的胡桃木台面上。
杯子底部与木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嗒”一声,在这过分静谧的空间里,竟显得有点响。他瞥了一眼旁边过道另一侧的李乐。
那姿态堪称“宾至如归”,或者说,“如入无人之境”。
航程十二小时,他大概睡了有六小时,脑袋歪在柔软的颈枕上,呼吸均匀,甚至发出过一阵轻微的、满足的微鼾。
醒来后,他精神抖擞,按铃叫来空乘,德语英语夹杂着比划,把菜单上感兴趣的东西几乎点了个遍。从烟熏三文鱼配酸奶油到巴伐利亚白香肠配甜芥末,从红酒烩牛肉到苹果卷,佐餐的红酒从红酒到香槟,他吃得专注而愉悦,刀叉运用得不算特别优雅,但效率很高,咀嚼时腮帮微鼓,眼睛偶尔满足地眯起,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享受性质的工作。
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机上电影。电影似乎是部法国喜剧,他看得不时低笑,肩膀微颤,那份投入与自在,与伍岳的拘束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甚至还主动询问空乘,能否再来一份面包,因为“那个黑麦核桃的挺有嚼头”。
空乘微笑着应允,很快又送来一小篮。李乐接过,掰开一块,蘸了点盘子边缘残留的酱汁,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那神态,像是在路边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伍岳默默看着,心里那点“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自惭形秽,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好笑与羡慕的情绪取代。
这家伙,好像天生就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本事,或者说,一种“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厚脸皮。
他能瞬间入戏,扮演忧心人类未来的前沿科学家;也能在争取到利益后,立刻切换成“享受当下”的务实主义者。这其中的转换,毫无滞涩,自然得令人叹为观止。
当航程接近尾声,机舱内开始为降落做准备。而李乐,正旁若无人地把座椅靠背袋里那些没拆封的毛袜、眼罩、耳塞一股脑扫进自己随身那个帆布包里。
这还不算完,他又弯下腰,从座椅下方拿出那个印着汉莎航空logo的深蓝色洗漱包,真皮的,质感相当不错,拉开拉链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德国小城吕贝克的杏仁护肤乳、瑞士某品牌的润唇膏、一把沉甸甸的不锈钢梳子、牙刷牙膏套装,甚至还有一小管旅行装的阿司匹林泡腾片。
“嗯,比英航的大方点儿。”李乐嘀咕了一句,拉上拉链,和那双厚实的绒布拖鞋一起,塞进了那个已经鼓囊囊的帆布包侧袋。
之后,是那条质地柔软、尺寸颇大的灰色绒毯,被他三两下叠成方块,也试图往包里塞,可惜背包空间有限,塞到一半卡住了。
他毫不气馁,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座位下方提供的那个印有航空公司标志的环保袋上,眼睛一亮。
利索地抽出环保袋,将那条叠好的毯子、以及之前从餐盘里悄悄留下的几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巧克力,一股脑儿全装了进去,袋子顿时变得鼓鼓囊囊。
动作行云流水,理直气壮,仿佛不是在“顺”东西,而是在执行某种天经地义的收纳程序。
伍岳看得眼皮直跳,“你拿毛毯干嘛?人家让你拿吗?”
“让啊,刚问了,”李乐眨眨眼,笑得有点鸡贼,“这都是航司提供给头等舱客人的备品。鞋这些很多商务客根本不在意或者不好意思拿,但规则没说不让带走啊。就像这耳机,”他指了指那副降噪耳机,“你用了,觉得好,下飞机前问一句能不能带走留念,空乘多半会微笑着给你个新包装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头等舱票价比经济舱贵出几倍,这些零碎儿,早算在成本里了。不拿,不就亏了?”
伍岳被他这套“成本核算理论”弄得哭笑不得,心想这大概就是搞社会学的人的思维角度?一切皆可拆解,一切皆可计算,连面子、矜持、社会规范都能放在天平上称一称,看值不值得兑换成实利。
他想起自己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天平和计算程序,忽然觉得李乐脑瓜子里的那套“算法”,可能比仪器更复杂,更贴近某种生存的本真。
邻座那位穿着剪裁精良的炭灰色西装、一路上都在用笔记本电脑处理文件的中年白人男士,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袖扣,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李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毛,嘴角抿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却又略带鄙夷的街头行为艺术。
伍岳脸上有点发热,赶紧移开目光,假装整理自己那个朴素的双肩包。他包里除了笔记本电脑、几篇打印的论文、一个水壶和几件备用衬衫,再无他物。相比之下,李乐那个原本轻便的帆布包,现在活像个圣诞老人的礼物袋,可李乐的“收集”物资工作还在继续。
空大姐来分发入境表格和海关申报单,李乐填写时,还顺手多要了一份崭新的文具套装,理由是“填错了备用”。
“那小零食,那些巧克力和饼干,还有多的吗?我觉得味道不错,想带点给我家孩子尝尝。”
结果又得了一小袋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和姜饼。
下飞机时,李乐那个原本轻便的背包明显鼓胀了一圈,手里还拎着一个汉莎航空提供的、印有飞鹤标志的无纺布手提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走在廊桥上,他步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收获颇丰”的坦然笑意。
伍岳低声叹道,“你这,也太能划拉了吧?”语气里七分无奈,三分隐隐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羡慕那种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理直气壮的劲儿。
李乐耸耸肩,把旅行袋换到另一只手,笑道,“岳哥,你这观念得改改。这不是占小便宜,这叫消费者剩余价值的合理回收。”
“他们提供这些,本身就是票价的物化体现。我享受了,并且把可携带的部分物化价值带走,天经地义。像那些中东土豪航司,头等舱洗漱包里真有香奈儿香水、宝格丽护肤品,你不要,他们也不会追出来送你。”
“当然,前提是别违规,别让人难做。我都是客客气气问的,人家也乐意给。这叫双赢,我得了实惠,他们说不定还觉得这客人挺实在,不装。”
“有时候,生活里那些不成文的潜规则,比白纸黑字的条文更有弹性,也更有趣。关键是,你得知道边界在哪儿,不贪心,不给人添堵,剩下的,就是各凭本事和脸皮了。”
伍岳摇摇头,笑了。他忽然觉得,跟李乐这一路,比自己读过的许多跨文化适应手册都有用。
李乐像一把生猛的、不太符合规范的手术刀,哗啦一下,就把那些包裹在“高端服务”、“国际礼仪”外面的精致包装纸给挑开了,露出里面更直白、甚至有些粗粝的交易本质。
这让他想起自己搞材料,有时候过于纠结文献里完美的晶体结构模型,反而忽略了实际制备中那些脏兮兮的、却至关重要的界面反应和缺陷态。
或许这就是李乐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一种彻底摒弃了某种虚幻的“体面”束缚后的务实与松弛。像是在玩一个大型的、现实的游戏,清楚地知道每个环节的隐藏奖励和规则边界,并且毫不愧疚地去领取。
伍岳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座位上那些关于成本换算的内心活动,以及接过香槟时那片刻的僵硬,对比之下,倒显得有些可笑了,既享受了“特权”,又无法全然放松地拥抱它,拧巴得很。
走出空桥,踏入航站楼大厅。一股混杂着消毒水、人群体味、快餐店油脂香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交通枢纽的倦怠感的空气扑面而来。嘈杂的人声、广播声、行李箱轮子声瞬间涌入耳朵,与刚才机舱里那种被精心调控过的静谧判若两个世界。
李乐停下脚步,仰起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在寻着什么。
伍岳正低头看指示牌找转机通道,见状奇怪,“你干嘛呢?深呼吸调整时差?”
李乐睁开眼,一本正经地说:“调整时差哪用这么郑重。人都说,丑国这个人类灯塔,连特么空气都是自由而甜美的。我这不是头一回来么,不得亲自闻闻,鉴别鉴别,看跟伦敦的雾、长安的沙,还有腐国乡下的牛粪味儿,到底有啥本质区别?看是不是真的像他们吹的那么邪乎,是不是真的掺了蜜糖。”
伍岳乐了,“那你闻出啥了,左鼻孔自由,右鼻孔香甜?”
李乐咂咂嘴,皱起鼻子,做出一副仔细分辨的模样,然后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自由没闻出来,甜味嘛倒是有那么一点。”
“不过仔细一品,更像是航站楼那头柜台飘过来的高糖高油烘焙味,混着隔壁咖啡店的焦糊豆子气,再掺点儿清洁剂和此区域已消毒的牌子底下可能藏着没擦干净的、陈年可乐渍的微酸。”
“一种典型的、高度商业化、快节奏、批量生产的现代性气味。甜得有点刻意,香得有点廉价,还带着股嗯,拼命想证明自己活力四射的疲惫劲儿。”
伍岳先是一愣,随即被这通既具体又刁钻、还带着几分人类学观察意味的“嗅觉分析”逗得哈哈大笑,引来旁边几位匆匆旅客侧目。
他拍了下李乐的肩膀,“行了行了,再闻下去,海关该以为你吸了什么呢。赶紧走吧,现代性先生。”
两人说笑着,汇入等待入境检查的长龙。队伍移动缓慢,各种肤色、语言的人群汇聚于此,焦虑、期待、疲惫写在不同的脸上。
穿着深蓝色制服、配着枪械和严肃表情的海关安保,隔着厚厚的玻璃,用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每一本护照和每一张面孔。
那场悲剧的阴影虽已过去五年,但紧绷的安全氛围依旧渗透在机场的每一个角落。
“来丑国干什么?”
“旅游。”
“待几天?”
“半个月?”
“想去哪儿?”
“纽约,洛杉矶。”
“你以前去过坦桑?”
“是的。”
“说两句坦桑话。”
“价目波,土陶娜娜,哈库那玛塔塔!aga!!!”
“ok,威尔卡木吐优艾斯诶,奈克斯特!”
顺利通关,两人背着包,推着箱子在略显嘈杂的人流中穿行。
李乐带着职业的眼神,观察着周围,和腐国那边做着对比。
若将两国机场比作剧场,则腐国人是谨慎的观众,丑国人是热情的演员。
这剧场里,空气的密度都不同,伦敦希思罗弥漫着克制的低语,杜勒斯则翻滚着坦率的声浪。
腐国人的等候是一场沉默的彩排。他们端坐如帝国时代的绅士淑女,目光在泰晤士报或平装本小说上游移,绝不与陌生人视线相交。偶尔有人摸出烟,旋即又收回口袋,仿佛这念想本身已是一种失态。
排队是神圣的仪式,人与人间恰好隔着一只登机箱的距离,那是大西洋也无法逾越的、文明的护城河。
即便延误,抱怨也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对白,充满反讽的韵律,“亲爱的,看来我们得在这儿过圣诞节了。”嘴角扯出0352毫米的笑意,足够礼貌,绝不纵情。
而丑国的接机大厅,永远在上演百老汇即兴喜剧。
拥抱时亲嘴儿的声响能惊动海关的缉毒犬,笑声如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般毫无遮拦。
孩子们追逐尖叫,大人们则穿着印有大学徽标或讽刺标语的t恤,像移动的广告牌宣示身份。
手机紧贴耳廓,对话公开如推特直播,“啊,baby,我降落啦,什么?披萨要双份芝士!”
在这里,陌生感是种冒犯,排队是场社交,前后两人不出五分钟就能聊成校友或远亲,仿佛《独立宣言》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机场就体现为即刻的热络。
最奇妙的对照在问询处前。腐国人蹙眉研究标识牌十五分钟,才以“劳驾,恐怕我需要一点协助”开场,仿佛在请求女王授勋。
丑国人则直接拍着柜台高呼,“嘿不肉,这特么鬼地方怎么走?”一个“兄弟”就消解了所有制度性的隔阂。
两处的座椅也泄露天机,希思罗的椅走只允许你正襟危坐,这边的沙发则怂恿你瘫成一片大陆。
或许这就是大西洋两岸的隐喻,一边是岛屿民族的静水深流,秩序是抵御喧嚣的堡垒,一边是移民大陆的热气球性格,喧嚣本身就是抵达的方式。
当航班起降的轰鸣掠过,腐国人会下意识的整理一下衣领,丑国人给咖啡杯里再撒上一层糖霜,在这全球化驿站里,他们都带着各自文明的胎记,在飞向云端的这一刻,仍稳稳站在自家土地塑形的站台上。
瞧见李乐不断的东瞄西看,“你这是第一次来丑国?”伍岳问道。
“可不嘛,算上上辈子,新鲜出炉的第一次。以前净在电影和美剧里看,感觉哪儿都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危机四伏或者纸醉金迷。真到了这机场嗯,跟希思罗、戴高乐也差不多,都是让人急着想离开的地方。”
“那你当初申请学校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来这边?以你的背景和嗯,能力,申个常青藤或者芝大、伯克利的人类学项目,应该也有机会吧?”
在他看来,李乐绝顶聪明,能同时攻读两个高难度学位的脑子,资源眼界更非一般留学生可比,来北美顶尖名校似乎顺理成章。
李乐挠了挠圆寸脑袋,解释道:“这事儿吧,得分两面说。第一是学术路数。我大体上算是社会人类学,social anthropology这边的,更倾向于批判性社会理论,传承自爱德华·泰勒、马林诺夫斯基、拉德克利夫·布朗、费先生那条线,讲究结构、功能、权力关系,喜欢把社会现象掰开了揉碎了,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运转的,谁得了好处谁吃了亏。腐国那边,尤其是lse,这个传统强。”
“丑国这边呢,主流是文化人类学 cultural anthropology,强调文化相对主义、象征体系、意义之网、能动性理论,从博厄斯、米德到格尔茨,脉络不一样。更细腻,但也可能更碎一些。像格尔茨那种深描,我很佩服,但总觉得少了点直面结构性问题时的锋利劲儿,这边也更喜欢探究意义、阐释经验,觉得每个文化都有其内在逻辑和尊严。
“路子不太一样。读书么,某种程度上是读一种家风,读熟不读生。”
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还有,就是lse那边,森内特老爷子是少有的、还愿意而且有能力支持学生跨学科乱来的大佬。”
“我琢磨着能同时挂靠两个系,人类学区域研究两边蹭课,这种自由度,在丑国那边体系里,难。他们学科边界更清晰,程序也更固化。结果呢,”
李乐叹了口气,“自由是有了,苦头也没少吃。两位导师,一个赛一个的难伺候,一个用知识量淹没你,一个用逻辑解剖你。我现在回头想想,纯属自讨苦吃,简称活该。有时候真想给自己一巴掌,问你四不四有病。”
伍岳听得很认真,他能理解这种学术路径上的选择。就像他也是基于对材料基础物性的着迷,而非更热门的纳米或生物材料领域。
“能这么清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敢去要,还能要到,已经很难得了。多少人迷迷糊糊就随了大流。”他感慨道,“至于活该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压力归压力,但这种被高手折磨的过程,成长也快。你这甜蜜的负担,多少人羡慕不来。”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国内航班的候机区。
时间尚早,便找了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可以看到跑道上不时起降的各色飞机,远处是纽约港依稀的轮廓和自由女神像小小的剪影。
沉默了片刻,伍岳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对了,前几天,司汤达那案子,判下来了,一年半,你听说了?”
李乐正在翻看刚在机场书店买的一本关于纽约地下文化的平装书,闻言抬起头,“嗯,李律师说了。”
“考虑到他认罪态度、配合调查,提供有用信息,再加上那些扎实的辩护,这已经算是能从轻里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哎,”伍岳推了推眼镜,“他父母来了伦敦,宣判那天去了法庭,听说他妈当场就晕过去了。他爸发全白了,扶着墙走的。”
李乐放下书,许久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好在有个结果,不过,王铮那边”
“王铮那边,多项罪名,洗钱、欺诈、伪造文件刑期不会短,具体多少还没最终宣判。国内和腐国两边司法机构在协调,起诉是肯定的,具体刑期还得看后续审理。盛镕”
李乐摇了摇头,“彻底没了音讯。刘真好像被家里送到别的国家了,具体去了哪儿,没人清楚。”
伍岳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短短数月间,几人命运轨迹急转直下,散落四方,甚至坠入深渊。
这里面有性格的缺陷,有选择的谬误,或许也有时代洪流与个体命运交织时那难以抗拒的偶然。
他想起自己实验室里那些埋头于数据和仪器的学生,其中未必没有聪明外露、心气高傲之辈,只是他们的战场在烧杯与电路板之间,风险相对可控。
而司汤达、王铮他们,过早地涉入了规则更复杂、诱惑更直接、代价也更惨烈的领域。
“人生岔路口,一步错,步步错。”伍岳低声感慨,“有时候想想,咱们能安安稳稳做点学问,虽然清苦,虽然也有烦恼,但至少踏实。”
“是啊,”李乐接口,目光依然看着窗外,“踏实最贵。不过话说回来,哪条路都不绝对安全。实验室里也可能出事故,写论文也可能写到怀疑人生,被导师压榨到崩溃。”
他想起伍岳之前关于北美华人导师的吐槽,笑了笑,“你看,咱们这不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在踏实的路上寻找新的不确定性和>可能的启发么?”
伍岳也笑了,那点沉郁的感慨被冲淡了些:“说得对。向前看。”
。。。。。。
往纽约的是一架达美的支线客机。虽然机票上依然印着“头等舱”,还不如说是航空公司对“升级”一词进行了极具创意的重新定义。
无非是经济舱前三排的座位,中间那个位置用板子封死了,让两个座位显得稍微宽敞些,座椅蒙布依然是那种耐磨却略显僵硬的化纤材质,扶手上的漆面已有些斑驳。
唯一能体现“公务”二字的,大概只有登机时乘务员提前送来的一小杯橙汁,以及无需额外付费的托运行李额。
李乐把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汉莎航空手提袋勉强塞进头顶行李舱,坐下后调整了一下并不怎么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角度,前后打量一番,撇撇嘴对伍岳说,“瞧见没?汉莎也不是真冤大头。长途给点甜头,短途就现原形了。资本家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伍岳笑道:“你这属于占了便宜还卖乖。白捡人家那么多零碎儿,还坐了十二小时的真头等,这会儿倒嫌弃起座位来了,还想短途也同等待遇?”
“梦想总要有的嘛。”李乐调整着座椅角度,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对了,岳哥,汉莎赔那六百欧代金券,你打算怎么花?请哦吃饭?”
“想得美,正好,我笔记本也该换了,老家伙跑个模拟都吱吱叫唤。这边电子产品便宜点,加上这笔意外之财,差不多能换个配置不错的。”
两人正闲聊着,机舱广播响了。一个中气十足、带着浓郁美式和黑人口音的女声,以一种近乎表演的、拖长了调子的腔调,开始例行公事地播报安全须知。
从救生衣的位置到紧急出口指示灯,语气跌宕起伏,不像在宣读规章,倒像在主持一档午间脱口秀,与之前汉莎空乘那种字正腔圆、一丝不苟的播报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各位亲爱的,听好了,”广播里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感,“关于这个氧气面罩,我只强调两点,就两点,但请你们务必记下来。”
“第一,如果你跟你家的小天使、小恶魔、或者随便什么小宝贝坐在一起,记住,一定、一定、一定要先把自己那个面罩戴好,扣牢了,感觉那股子仙气儿流进你肺里了,再去帮你旁边那个可能已经吓傻了的小不点儿。”
“如果你不幸,我是说如果,跟好几个小不点儿一起旅行,那我建议你,就现在,起飞这当口,好好想想你最喜欢哪一个。这很残酷,但很现实,宝贝们。”
机舱里响起一阵低低的、会意的笑声。这种略带冒犯却又直指人心的美式幽默,瞬间冲淡了安全须知固有的枯燥感。
“第二,”广播里的声音继续,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幽默,“请先给自己戴好,再去帮助你旁边需要帮助的人。当然,如果你旁边那位恰好是你的前任,亲爱的,那就……算了吧。让命运决定,好吗?我们尊重一切个人选择。”
这一次,笑声更大了,甚至有人吹了声短短的口哨。
李乐碰碰伍岳的胳膊,压低声音,用“听见没?这趟飞机上,准保有小孩儿,而且可能不止一个。”
伍岳不解,“这不过是美式幽默吧,他们不就爱来这套?”
“不不不,”李乐摇摇头,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这不单是幽默,这是实用心理学。你想想,空姐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是说给那些带着熊孩子的爹妈听的。这是在提前打预防针,也是在给爹妈递刀子。”
“等会儿你家娃要是在飞机上哭闹不休、上蹿下跳,你就有了现成的恐吓素材,再闹?再闹等会儿掉氧气面罩的时候,妈妈可只够得到自己的,你就当那个没被选中的小可怜吧! 立竿见影,比什么再不听话就让警察把你抓走好使多了,更符合情境。”
伍岳愣了两秒,才琢磨过味儿来,失笑摇头:“你这个解读你这笑话,比刚才那空姐说的可冷多了。”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滑行、加速、抬头,挣脱地心引力,融入东海岸午后明亮的阳光之中。这段航程很短,一个多小时便能抵达纽约。
待飞行平稳,李乐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正想和伍岳再聊聊纽约实验室参观的细节,却感觉过道这边的两个亚洲面孔的中年男子,似乎从登机起就时不时将目光投向他确切地说,是落在他随意搭在扶栏的左手手腕上。
李乐瞄了眼,年纪稍长的那个,约莫六十上下,脸庞黝黑,颧骨很高,穿着件质地普通的深褐色夹克,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见青。
旁边年轻些的,四十出头,戴着眼镜,神色更谨慎些。两人的目光,尤其是年长者的,正专注地停在那串念珠上,眼神里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郑重。
心下微微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随意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腕部。
没想到,那年长的男人见他动作,反而像是下了决心,身子朝过道这边略微倾斜,嘴唇翕动,快速而低缓地说了一串音节,发音奇特,带着某种喉音与韵律,不是英语,更非汉语。
李乐转过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礼貌的茫然,用英语问道:“抱歉,您说什么?”
那男人见他不解,立刻换了一口略带口音但相当流利的普通话,“这位先生,打扰了。冒昧请问,您手腕上这串念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念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抬眼看向对方,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警惕:“您这是什么意思?”
“请不要误会。”那年长男人立刻摆手,脸上堆起笑容,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米白色的卡片,双手递了过来,“我叫旦增多吉。在哥伦比亚大学宗教系做些研究工作。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黄色的名片,双手递了过来。
李乐接过,低头看去。
上面用英文印着几行字,头衔是“associate professor, departnt of religion, bia university”,中间是“tenz dorje”的名字,后面还有个括号,里面则是,“raa”。
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