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终于把那份该死的学年进展报告折腾完时,窗外的天色,正从一种沉滞的、掺了灰的钴蓝,缓缓透出些蟹壳青。
键盘上最后一声敲击的回响,仿佛还黏在带着咖啡与熬夜气息的空气里。
盯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被反复修剪得近乎干瘪的文字,李乐长长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点击发送。
邮件带着附件的标识,箭一般射向克里克特教授那个永远显得过分规整、令人望而生畏的邮箱地址。
心下一松,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早上六点二十三分十五秒。很好,等老太太点开这份精心炮制、既充分展示工作量又巧妙规避了所有可能被追问的模糊地带的报告时,本少爷大概已经在大西洋上空,俯瞰着格陵兰岛嶙峋的冰盖与无垠的雪原了。
哎呀,美滋滋。这般想着,嘴角便不自觉弯起,连熬透了的眼眶酸涩,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起身,伸了个懒腰,换了身轻便的深灰色运动棉t恤和黑色短裤下楼。
公寓里静悄悄的,森内特教授那扇门紧闭着,估计老头昨晚贪图那半瓶二十五年单麦之后的副作用还在持续中。
到了二楼,健身房却已有了动静。隐约传出身体碰撞的闷响与粗重的喘息。
推开门,汗液、橡胶与金属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安东和另外两个安保歪在墙边的长凳上,看向中央的软垫。
垫子上,两条人影正纠缠在一处,动作迅捷,带着股不加掩饰的凶悍。
一个是扎巴尔尼,李乐认得那壮硕的背影。
另一个,却是个生面孔。个头比扎巴尔尼略矮,骨架粗大,剃着贴头皮的短发,脖颈与肩膊的肌肉虬结隆起,随着动作绷出岩石般的块垒。
两人用的似乎是桑博掺杂着徒手防卫的路数,绞缠、摔投、关节技,你来我往,攻防转换极快,垫子被沉重的身躯砸得“砰砰”闷响。
扎巴尔尼仗着体重和力量,几次试图用抱摔压制,但那生面孔的下盘极稳,重心变换灵活得像水里的泥鳅,总能以毫厘之差滑开,反而时不时用腿别住扎巴尔尼的支撑腿,或是用手臂巧妙地撬动他的平衡。
动作干脆,带着东欧训练体系特有的那种强调实效、略带粗粝感的风格。
“哟,新来的?”李乐踱到安东身边,下巴朝垫子方向扬了扬,“可以啊,跟扎巴尔尼打得有来有回。”
扎巴尔尼的身手他是领教过的,虽不是这群人里最好的,但军队里淬炼出的实用,力量足,经验老道,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
安东含糊道,“前天才从公司调过来补充人手的。邦达连科,以前在巴黎那边驻点。小伙子是鞑靼人。”他说“鞑靼人”时,舌尖轻轻弹了一下,像是点出一个注脚。
李乐“哦”了一声,鞑靼人,难怪,骨子里的悍勇仿佛带着草原与高加索山风的野性。
俄式拳击的移动节奏,桑搏的抓把和摔技影子,偶尔护头动作里还透着一丝西斯玛特那种强调松弛和流体防御的味道。这是个吃过正经体系训练、而且可能接触过不止一家的好手。
此时扎巴尔尼一个迅猛的贴身抢把,想用蛮力将对方拔起,施行他拿手的“拱桥摔”。
邦达连科却像条滑不留手的鲶鱼,重心一沉,左腿闪电般切入扎巴尔尼支撑腿内侧,同时上身猛地一撞一别——竟是个极为标准利落的大外刈。
扎巴尔尼偌大身躯顿时失衡,像被砍倒的橡木,“嗵”一声重重砸在垫子上,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颤。
邦达连科松开他,一跃而起,用力捶了两下自己厚实的胸膛,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的呼喝,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胜利的兴奋,像头刚刚赢得领地的小公狼。
“苏卡不列!”扎巴尔尼躺在垫子上,半晌才缓过气,骂了句经典的国骂,胸膛剧烈起伏。他撑着坐起身,揉了揉后腰,脸色有些发黑,显然是面子上挂不住,又对那野性的吼叫颇为不屑:“猴子么?叫什么叫!”
李乐走过去,伸手将人拽起来,笑问,“咋样,老扎?阴沟翻船了?”
扎巴尔尼喘着粗气,把手上湿漉漉的搏击手套一把拽下来,塞到李乐怀里,瞪着一旁犹自兴奋的邦达连科,瓮声道,“李!替我干死这鞑靼小狼狗!给他点颜色看看!太嚣张了!”
李乐接过手套,掂了掂,又扔回给扎巴尔尼,笑道:“我用不着这个。”
说着,随手脱掉身上的旧t恤,露出线条分明的上身。
肩宽背阔,肌肉厚实但不过分,线条如流水覆盖骨骼,皮肤在日光灯下泛着健康的微光,手臂与腿部的肌肉纤维长长地延伸,后背上几处浅痕,反倒添了几分粗粝的实感。
转身,冲还站在垫子中央、正用毛巾擦汗的邦达连科招招手。
邦达连科愣了一下,目光从李乐匀称却绝不单薄的体魄上扫过,又疑惑地望向安东。
安东咧开嘴笑了,“伊戈尔,知道阿卡耶夫不?就那个车臣来的,喜欢用十字固绞人脖子的疯子。”
邦达连科点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凝重,显然听过这名头。
“阿卡耶夫,”安东拇指朝李乐一撇,“在他手下没讨到过便宜。你可以试试。”
这话如同火星溅入滚油。邦达连科眼中那点迟疑瞬间被炽热的战意取代。他扭了扭粗壮的脖子,骨节发出“咔吧”轻响,走到李乐面前,上下打量,瓮声瓮气地问,“老板,咱们用什么规则?”
“随便。”李乐活动着肩关节,语气轻松,“你刚怎么来的,就怎么来。”
邦达连科点点头,不再废话,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架势。双脚前后分立,重心压得很低,前手拳微探,后手护住下颌,标准的俄式拳击起手,但双腿间距更宽,膝盖微曲,身体略侧,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随时准备扑击的弓。
李乐一瞧,心里便有了数。这起手,拳击的严谨步法与攻防意识打底,融合了桑博善于缠斗摔投的预备姿态,还有点西斯玛特那种强调本能反应,没那么多花哨,全是实战里磨出来的东西,不好对付。
他也没摆什么固定架势,只是松垮垮地站着,像清晨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头,只有眼睛微微眯起,锁定了对方肩部和髋部的细微动向。
“来了啊。”李乐招呼一声,话音未落,整个人骤然由极静转为极动。
没有试探性的刺拳或虚晃,他重心猛地一降,左脚掌用力蹬地,身体像一枚贴地疾射的鱼雷,瞬间便切入邦达连科的内围,正是他最常用、也最朴实无华的下潜抱摔。
邦达连科显然没料到这位“老板”上来就是如此迅猛直接的摔法,但他反应极快,在李乐双手即将合拢抱住他腰腿的刹那,双肘急速下砸,同时髋部后撤,右腿迅速后插步,试图破坏李乐的平衡,并用手臂箍住李乐的脖颈,反制一个窒息技。
李乐仿佛早料到这一手,前冲之势毫不停滞,在邦达连科肘部下砸的同时,头部灵活一侧避开,原本抱腰的右手顺势上滑,死死扣住了邦达连科试图箍颈的右臂腋下,左手则闪电般穿过对方胯下,与右手汇合。
一个漂亮的变向,成了单腿抱摔。
邦达连科顿觉右腿离地,心下大惊,低吼一声,全身力量向下沉坠,左臂抡起来就想砸李乐的后背。
李乐却不给他发力机会,借着对方下沉的力量,腰腹核心陡然发力,竟将邦达连科整个人横着拔起少许,随即向侧后方猛地一惯。
邦达连科如同被巨型弹弓抛出,轰然侧摔在垫子上。
但他也确实悍勇,倒地瞬间便蜷身翻滚,左腿如同毒蝎摆尾,狠辣地撩向李乐支撑腿的膝关节。李乐似早有预料,轻轻一跳便避过,但邦达连科已趁机鲤鱼打挺般站起,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短短几秒,电光石火,凶险异常。旁边观战的安东和扎巴尔尼都屏住了呼吸。
邦达连科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些许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警惕与炽热。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臂,吐出一口浊气,再次逼近。这次他不再冒进,而是用刺拳和低扫腿不断骚扰,寻找李乐防守的节奏和空当。
李乐则像一片随风而动的柳叶,在对方拳脚掀起的风压中轻盈闪避、格挡。
邦达连科的拳头虽然不重,但击打的位置很讲究,都是些肌肉结合处或者关节的薄弱点,低扫腿踢在格挡的小腿上砰砰作响,但李乐的防御似乎总能提前半拍,化解掉大部分力道。
突然,邦达连科一记右手重拳佯攻面部,在李乐抬臂格挡的瞬间,左手却迅捷无比地抓住了李乐肩头,同时右脚上步卡位,身体猛地侧转,标准的柔道大外刈起手式。
李乐被拉住肩膀,重心果然被带得微微前倾。
邦达连科心中暗喜,支撑腿站稳,右腿如同镰刀般全力扫向李乐支撑腿后侧!这一下若是扫实,足以将人凌空放倒。
千钧一发之际,李乐被抓住的右臂非但没有抵抗,反而顺着对方拉扯的方向猛地一送,同时,被攻击的右腿如同安了弹簧般,极细微地向上屈膝、抬胯,竟在邦达连科扫腿刚接触到他腿弯的刹那,险之又险地让过了最主要的发力点。
邦达连科感觉一腿扫空,力道用老,心中刚叫不妙,李乐的反击已到,只见李乐借着那一送之势,整个人如同泥鳅般挤进了邦达连科因扫腿而露出的胸前空当,左手不知何时已揪住了对方后腰的短裤,右臂则从邦达连科左腋下穿过,扣住了其后背。
“嘿!哈!”李乐吐气开声,腰腹背脊的力量如江河奔涌,通过双臂悍然爆发!一个干净利落的侧位过胸摔。
邦达连科只觉得天旋地转,视野里的天花板和灯光疯狂颠倒,紧接着背部传来剧烈的震荡感,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发出“呃”的一声闷哼。他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垫子上,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有些发懵。
李乐翻身站起,气息也略见急促,额角见汗。他甩了甩胳膊,朝地上的邦达连科伸出手。
邦达连科眼神有些发直,愣了几秒,才握住李乐的手,借力一跃而起。
脚刚沾地,他便甩了甩有些发懵的脑袋,摆出架势,闷声道:“再来!”
“行了,伊戈尔。”安东走过来,拍了拍邦达连科汗湿的后背,“到此为止。你干不过他。”
邦达连科不服,指着李乐,“他技巧很好,但我”
“你不错了,”安东打断他,语气里带着老兵点评新兵的实在,“能跟他周旋这么久,逼他用到地面技。咱们这帮人里头,除了巴托夫那头西伯利亚大傻熊,没人敢说稳赢他。你输得不丢人。”
“巴托夫?”邦达连科喘着气,看向安东。
安东点点头:“对,就是那家伙。不过他也讨不到太多便宜。”
听到“巴托夫”的名字,邦达连科脸上的不甘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还有未熄的战意。
他看向李乐,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老板,你,厉害。下次,再试试。”
“哈哈哈,我可不是你的老板。”李乐笑了笑,捡起地上的t恤套回头上,汗水立刻将棉布洇深了一片,“不过,随时欢迎。”
说完,走到器械区另一边,拎起一对新置办的棒铃,自顾自摆弄起来。沉甸甸的铁疙瘩在手中舞动,划出呼呼的风声,是一种不同于刚才近身缠斗的、更注重控制与爆发节奏的练习。
邦达连科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低声问安东,“老他,这么能打?他练的什么?这不是chese kongfu”
安东望着李乐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他啊杂得很,好像什么都沾过点,散打、拳击、柔术、桑搏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用的就学,学不会就挨揍,挨多了就会了。关键是,这家伙脑子好使,学得快,用得活,力气还大。跟他打,你总觉得他知道你下一步要干嘛。”
邦达连科默默点头,回想起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几次应变,确实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李乐没去细听,专注着手腕与核心的协调发力,让汗水畅快地流淌。
李乐回到楼上公寓,冲了个痛快的冷水澡,冰凉的水流激在温热的皮肤上,带走了最后一丝格斗后的燥热。换上干净的浅蓝色牛津纺衬衫和卡其裤,开始围着餐台转悠。
森内特教授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从自己房间里踱出来。
“几点走?”老头靠在厨房门框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扫过沙发上,李乐已经打包好的行李。
“十点半的航班。”
“哦。”森内特应了一声,踱到沙发边坐下,挠着跟进来查尔斯三世的下巴,惹得老狗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你也走了啊这屋子,又该空荡荡的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回我的里士满乡下那个小破屋比较合适,至少那里还有几只聒噪的乌鸦和一堆骨头做伴。”
话语里透着一种欲盖弥彰的落寞,像老房子里积了灰的角落,平时看不见,人一走,就显出来了。
李乐正从柜子里拿出蒸屉,闻言哭笑不得地看向老头,“得了吧,教授。您那小破屋要是也算破,全伦敦大半中产阶级都得羞愤自尽。那好歹也是带半亩花园的墓景房,再说,”他走过去,从冰箱里拿出昨晚调好馅、今早蒸好的牛肉洋葱大包子,“您又不是我的挂件儿,或者查尔斯三世那种需要每天遛的宠物。您是一位有着独立人格、崇高学术地位、并且银行卡余额想必相当可观的终身教授、爵士。”
“我只是去趟纽约,接个人,顺带看看丑国人民是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又不是移民不回来了。”
老头掀了掀眼皮,哼道:“独立人格的学者,也需要有人一起争论恐龙灭绝到底是火山爆发还是小行星撞击,更需要有人在他想吃中餐的时候,不至于对着食谱把厨房点着。”
李乐把包子放蒸屉上,“还有,我正式且诚挚地再次邀请您,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去。”森内特摇摇头。
“真不去?包往返头等舱,住五星级酒店,喝最好的香槟,还能见到不少有趣的人,包括我姥爷,他可念叨您好几回了,说谢谢您照顾我,虽然我觉得他可能对照顾这个词有点误解。”
森内特摆摆手,语气里带着种略带刻薄的超然,“不去,不去。婚礼,本质上是一种形式大于内容、消耗远大于收益的社会仪式。”
“一个人的婚姻质量,从不会因为婚礼上用了多少鲜花、开了多少瓶唐培里侬而增加半分幸福指数。我活了七十年,从未培养出对观摩这种集体情感展演活动的兴趣,那是对理性与时间的双重谋杀。”
“有那时间,我不如多校对两页书稿,或者研究一下为什么查尔斯三世最近又胖了几斤。”
“是因为您从来没结过婚,所以无法理解这种对理性与时间的谋杀其实挺让人愉悦的?”李乐打着火,扭头眨眨眼,促狭地问。
森内特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从镜片后射出两道锐利的光,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李!你这是在对我进行基于婚姻状况的人身攻击和毫无根据的因果推断!单身是一种主动选择的生活状态,代表着精神与空间的绝对自主!”
“它与理解婚礼的冗余性毫无逻辑关联!就像就像一只从未见过雪地的企鹅,依然可以从热力学原理出发,批判在撒哈拉沙漠中心建造滑雪场的荒谬性!”
“苏格拉底有悍妻,康德独身一生,这影响他们的思想深度了吗?你这是庸俗的社会学决定论,肤浅!”
“是是是,我肤浅。”李乐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您这位深刻的哲人,早上想吃几个肤浅的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昨晚特意包上的,香着呢。”
森内特的气势顿时泄了一半,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悻悻地坐回去,瞪着李乐往蒸屉里放包子,仿佛正在构建什么诱惑理性堕落的邪恶仪式。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背着手,嘟嘟囔囔地回了自己房间,还把门关得有点响。
李乐不以为意,哼着不成调的歌,转头又去热米粥,一旁蒸锅里的热气渐渐在厨房弥漫开,带着面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暖香。
没过几分钟,门又开了。老头踱步回来,脸上那点佯怒早已不见,手里捏着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的小袋子,走到料理台边,轻轻放在李乐手边的台面上。
“咳,”他清了清嗓子,“给你的。”
李乐疑惑地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块怀表。沉甸甸的,黄铜外壳因常年摩挲呈现出温润的蜜色光泽,表盖上是精美的掐丝珐琅彩绘,描绘着星空与航海仪器的图案,虽然岁月留下了些许细微的划痕,但依旧精致非凡。
他轻轻按下簧扣,表盖弹开,白色的珐琅表盘,黑色的罗马数字,蓝钢指针正平稳地走着,发出极其细微、却沉稳有力的“滴答”声。表盘下方还有一行花体小字,r brown。
“这是?”李乐抬起头,看向森内特。
老头推了推眼镜,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但眼中的表情泄露了不同,“我的老师当年送给我的。”
“他去世前两年,我拿到博士学位时,送给我的,说,这代表着旧秩序的精确与顽固执拗,适合我用于提醒自己时间有限、但思想可以跨越时空的小玩意儿,现在,”他转回头,看着李乐,眼神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闪而过,“送给你。当做结婚礼物。”
李乐愣住了,手指摩挲着温润的表壳,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历史分量。布朗,现代人类学功能学派的奠基人之一,森内特的授业恩师这不仅仅是一块怀表。
“教授,这太贵重了,”李乐把怀表小心地放回天鹅绒袋子,递回去,“不仅仅是东西本身,更是它对您的意义。这是您老师留下的纪念,我不能”
“啧,”森内特打断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略带讥诮的表情,“李,如果你能把你那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稍微往下压一压,眼神里的光芒收敛那么百分之十五,或许你这番推辞会显得更有说服力一点。现在?”
他指了指李乐,“请控制一下你的面部肌肉,还有,擦擦口水,别滴在这块一百多岁的老家伙身上。布朗要是知道他的表被人用口水洗礼,恐怕会在墓地里翻身。”
“给你就收着。我的老师是个很大方的人,如果他知道这块表最终戴在了一个对亲属制度、礼物交换和象征资本如此感兴趣的学生的嗯,口袋里,或许会更高兴。毕竟,这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田野素材,不是么?”
“导师赠予学生的礼物,学术谱系与象征性债务的个案研究?”
听到老头这么说,李乐知道再推辞就矫情了。他握紧手中微凉的表壳,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不止是金属与机械,更有一段具体而微的学术传承,一种淡漠外表下笨拙的关怀。
他抬起头,看着老头,认真道,“谢谢您,教授。我会保管好。”
“嗯。”森内特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包子快好了吧?我好像闻到馅儿的香味了。对于一个即将独自面对乡下寂静、只能与呆头鹅为伴的老人来说,一顿饱饭是唯一的慰藉了。”
“马上就好,贪嘴的老头。”
李乐笑着摇头,掀开锅盖,蒸汽轰然升起,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老头微微翘起的嘴角。
早餐就在料理台边解决。刚出笼的包子喧软雪白,热气腾腾,一口咬下,汤汁丰盈,猪肉的醇香与大葱的辛甜完美融合。
森内特吃得顾不上说话,连连吹气,却舍不得放慢速度。查尔斯三世也分到一小块撕碎的包子皮,舔得津津有味。
饭后,李乐将剩下的十几个包子用食品盒装好,放进冰箱,叮嘱老头想吃了就自己蒸一下。
森内特含含糊糊地应着,眼睛却盯着李乐收拾好的那个轻便旅行袋。
。。。。。。
一楼大堂,李乐拎起包,走到门口。森内特也跟着走了过来,查尔斯三世慢悠悠地跟在他脚边。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教授。”李乐转过身。
老狗似乎感应到什么,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李乐的裤腿。
李乐蹲下身,揉了揉老狗松软的耳朵,“在家听话,别总想着啃教授的拖鞋。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他站起身,看向森内特。老头背着手站在那里,阳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脸上的皱纹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双总是闪烁着睿智、有时刻薄、有时顽童般光芒的眼睛,此刻平静地望着他,里面盛着的东西,李乐读懂了。
没有多说什么,李乐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给了老头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森内特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抬手不太熟练地、在他后背拍了拍。那力道不轻,带着老人特有的、有点干硬的温暖。
“路上小心。到了纽约,别光顾着找什么灵感,记得看看路标,那地方容易让人晕头转向。”他在李乐耳边嘟囔。
“知道了,教授。包子记得热透了再吃。有事打电话。”李乐松开手,提起行李。又对老罗宾说道,“帮我照顾好教授,你们俩别偷摸凑一起喝酒,这里,我有眼线。还有,记得下周,袁家兴回来带教授去复查”
等李乐絮絮叨叨说完,老罗宾笑道,“放心,李先生,我们会照顾好爵士的。”
“嗯,教授。”李乐冲森内特一点头。
“行了,一路平安。”森内特背着手,笑道。
李乐拉开大门,午前温暖明亮的阳光和街道上隐约的车流声一齐涌了进来。他迈步出去,回头挥了挥手。
“砰。”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
森内特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李乐上了车。
“罗宾。”
“教授。”
“这小子给我垫了房费了?”
“是的。”
“我就知道,回头去我那喝两杯?上次留的一瓶赤霞珠还没喝完,再不喝就要浪费了”
“他说有眼线。”
“你信他?不就是安东那几个大傻子?”
门外,一辆黑色的宾利车门关上,缓缓驶入清晨渐稠的车流。
李乐透过后窗,看见老头还站在公寓门口,晨光将他身影拉得细长,查尔斯三世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直到拐过街角,那一人一狗才消失在视线里。
他靠回座椅,从口袋里摸出那块怀表。
银壳在手心捂得微温。打开表盖,秒针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滴滴答答,像某种古老而恒定的心跳。他将怀表小心收好,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伦敦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