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北风刺骨,沈令仪一眼便瞧见陶静云那双冻得青紫的纤手,眸色不禁微沉。
陶静云身上的那件月白棉衣,明显是从宫外带来的旧物,不仅款式陈旧,连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哪里挡得住这寒天腊月?
按理说,前几日尚宫局才给各宫小主都送了新制的棉衣御寒。
那陶静云的那一份去了何处,不言自明。这宫里捧高踩低的腌臜事,真是无一日停歇。
沈令仪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径直取过自己的鎏金手炉,亲手递到陶静云怀中,声音温润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威仪:
“天寒地冻的,妹妹怎么连个手炉也未带?到底是凤梧宫的奴才懈怠了,还是……有人觉得,这宫里的份例,也是可以轻易贪墨的?”
“姐姐,我……”陶静云双手捧着那温热的手炉,暖意瞬间自掌心传遍四肢百骸,可更令她动容的,是华嫔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
林疏影身后是林尚书家,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可华嫔却偏偏还愿意维护她。
她不由眼圈儿一红,几欲落泪,哽咽道:“多谢华嫔姐姐恩垂怜……”
“呵,虚情假意!”林疏影在一边看着,心中愈发恼火。
她堂堂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入宫便封了贵人,偏这陶静云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女儿,也配与她同住凤梧宫?她蹉跎她几日,教她学点规矩,又如何了?!
更可恨的是沈令仪,一个兄长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的丧家之犬,竟还有闲心在此处悲天悯人,收买人心!真是虚伪至极!
她冷哼一声,正欲再讥讽几句,却听远处传来宫人清脆的唱喝声:
“贤妃娘娘驾到——!”
众人闻声,连忙敛衽肃立,侧身行礼。
只见贤妃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今日她穿了一袭石青色鸾鸟翟纹宫装,头戴金累丝嵌珠凤簪,步履款款,仪态万方。
身后一名小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兰花。
那花叶修长如剑,叶缘仿佛用金粉勾勒,花瓣却莹白如雪,蕊心一点嫣红,姿态清雅绝尘,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名品。
“都起来吧。”贤妃淡淡道,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而过。
众人起身后,各自见礼问安,便准备散了。
林疏影却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就在与陶静云擦身而过的瞬间,她佯装整理裙摆,暗中伸出绣鞋尖,不着痕迹地勾住了陶静云的脚踝。
“啊!”
陶静云本就冻得手脚僵硬,反应慢了半拍,这一下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正好撞向了那位捧花的小宫女!
“小心!”沈令仪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去扶,奈何距离太远,终究慢了一步。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那盆珍贵的兰花,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青花瓷盆碎成数块,黑色的泥土洒了一地,金边花瓣散落得到处都是,场面一片狼藉。
“奴,奴婢罪该万死!”
“天呐,这,这可如何是好……”
宫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个个面露惊恐之色,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林疏影则抢先跳了出来,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尖声道:“陶常在!你怎生如此毛手毛脚?这可是兰中极品金镶玉,三年才开一次花,珍贵无比!定是贤妃娘娘的心爱之物,就这样毁在你手里了!”
陶静云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手心被碎瓷片划开数道血口,鲜血淋漓。
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一张脸煞白如纸,连忙挣扎着跪倒在地,对着贤妃拼命叩首:“贤妃娘娘饶命!臣妾不是故意的!求贤妃娘娘宽恕!”
贤妃向来贤名在外,但望着满地狼藉,不由柳眉紧蹙,语气微冷:
“陶常在,若只是本宫的花草也就罢了。可这盆‘金镶玉’,是本宫费尽心力从江南寻来,预备着敬献给太后娘娘清心赏玩的。如今被你毁了,你叫本宫如何向太后交代?”
前些日子,苏月薇在慈宁宫动手脚一事,虽被皇帝压下秘而不宣,但贤妃这等七窍玲珑心的人岂会不知?
她眼见太后宫中那些名贵花草一夜之间尽数被换掉,便知太后心有余悸。此番寻来这盆寓意“金玉高洁”的兰花,正是要投其所好,以表忠心,哪知一番苦心竟毁于一旦!
此话一出,陶静云更是面如死灰。事关太后,这罪名可就天大了!
林疏影见状心中狂喜,得意地瞥了沈令仪一眼,随即抱着手臂,故作公允地进言道:
“娘娘,依臣妾看,陶常在行事如此冒失,实在有辱宫闱体面。不如禀明太后,将她逐出……”
“且慢。”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声音淡淡打断了她。
沈令仪款步上前,对着贤妃端然一礼,柔声道:“娘娘,这地上冰冷刺骨,陶妹妹瞧着已是受了惊吓,不如先让她起来回话,免得寒气入体,伤了身子。娘娘仁善,想必也不愿见她如此。”
贤妃皱了皱眉,显然是颇为不悦,但念及华嫔背后有太后撑腰,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也罢。”
沈令仪这才俯身扶起陶静云,取出锦帕为她包扎伤口,柔声细语道:“陶妹妹莫怕,先把伤口处理了再说。”
这一番体贴入微的关怀,却是无形中将贤妃架了起来!
华嫔如此作态,她堂堂妃位,若再为一盆花穷追猛打,岂非刻薄寡恩,有失风度?
贤妃脸色变了又变,心中暗自懊恼,正琢磨着如何找个台阶下,沈令仪已转过身来,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贤妃娘娘明鉴,方才事发突然,臣妾站得近,瞧得真切,陶妹妹并非自己不慎,倒像是……被人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这才失足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