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承耀的记忆里,母亲姜静姝虽慈爱,却算不上一碗水端平。
她最偏爱的,永远是将来要袭爵、前程似锦的大哥沈承宗。
对他们二房,虽不曾苛待,却也隔着一层,谈不上多少亲近。
更何况,自从父亲病倒,母亲更是心灰意懒,深居简出,连府里的事都懒得管了,怎会突然爆发出如此雷霆手段?
“你都不知道,今天可真是……”
萧红绫拉着他坐下,一张明艳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激动与快意。
她灌了口凉茶,便将今日府里发生的惊天巨变,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从福安堂内,老太君是如何一杯滚茶泼醒大嫂苏佩兰的伪善,到林伯带着账册从天而降,当众揭穿大房贪墨公中的丑事……
萧红绫说得口干舌燥,沈承耀却是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
当听到那支本该给他救命的百年野山参,竟被大嫂私自扣下时,沈承耀“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双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什么!大哥大嫂!他们……他们竟敢!”
当初他在边关受了致命重伤,九死一生。军医说,若有百年老参吊着一口元气,许有几分生机,萧红绫才派人快马加鞭传了消息回府。
然而,他等到伤口溃烂、高烧不退,几乎要被抬去埋了,也没等到那根救命的人参!
若非他命大,加上妻子萧红绫娘家拼死寻来秘药,他这条命、这双腿,早就废在了边关!
他一直以为是母亲偏心大哥,不肯相助,心中不是没有过怨怼。却万万没想到,这背后竟是如此恶毒的算计!
若非今日揭穿,他恐怕到死都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敬重着那对狼心狗肺的兄嫂!
然而愤怒之后,沈承耀冷静下来,内心深处不由升起对姜静姝的敬畏之情。
母亲……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温和忍让、一心礼佛的老夫人。
她变得杀伐果断,运筹帷幄,仿佛一夜之间,接替了父亲,成为了承恩侯府那根真正的顶梁柱!
沈承耀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沉甸甸的郑重。
“红绫,母亲信你,我也信你。这家,你放手去管!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敢阳奉阴违,你只管打!大房那边若敢给你使绊子,也别怕!等我休沐,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嗯!”萧红绫重重地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有婆母的信任,有夫君的支持,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夫妻俩商议片刻,决定让八岁的儿子沈思彦继续留在军中,跟着沈承耀操练筋骨,磨炼心性。
但四岁的女儿沈清慧,总不能一直养在这男人扎堆的军营里。
“慧儿也四岁了,该开蒙了。”萧红绫有些发愁,“我听说大嫂家的清蕊,正在她外祖父苏大学士办的‘青云女学’里读书,听闻京中不少权贵小姐都在那,教养极好。可……”
可让她去求苏佩兰,简直比登天还难。今日刚撕破脸,苏佩兰不往死里踩她一脚就不错了,还指望她帮忙?
沈承耀也皱起了眉,忽然,他一拍脑袋:“嗨!咱们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求她作甚?咱们可以直接求母亲啊!”
见萧红绫不解,他解释道:“你忘了?咱们母亲可是当年的光禄大夫嫡长女,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当年她下嫁给还是个小小都尉的父亲,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父亲总说,母亲的才学,比京城里许多自诩大儒的男人都强!让她来教导慧儿,不比那什么女学强百倍?”
提及亡父,沈承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涌起自豪。
父亲一生,只有母亲一个女人,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他沈承耀,也定要像父亲一样,守着自己的妻子,好好过日子!
萧红绫也跟着舒展开眉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对啊,那我这两日便带慧儿回府!”
与此同时,福安堂内。
送走了打了鸡血似的二儿媳,姜静姝端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轻轻捻着手中的佛珠,神色平静,内心却在飞速盘算。
老大沈承宗,志大才疏,偏又贪图权力,还有点好色,前世和苏佩兰联手害了老二,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老二沈承耀夫妇,忠贞孝顺,是她必须护住的利刃与坚盾。
老三沈承光,在岳阳书院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性格嘛……也是一言难尽,但暂时不必理会。
至于,老四沈承泽……一想到这个被她宠坏的幺子,姜静姝就一阵头疼。那是个无底洞,前世她棺材本都差点被他掏空。
除此之外,她还有三个女儿。
如今还陪在她的身边的,是幺女沈令仪,年芳十六,下个月却也要入宫选秀了。
次女沈娇宁,为攀高枝,带着姜静姝陪嫁的一半家产,硬是挤进了镇国公府,还时不时和娘家要钱,姜静姝是不不打算再给了。
这一世,她要帮的,是她那被忽视了太久的大女儿,沈婉宁。
当年老侯爷做主,将婉宁嫁给了一个他极为看好的寒门举子。
谁知婉宁刚出嫁没多久,老侯爷就病倒了,那女婿失了最大的靠山,仕途坎坷,如今被外放到一个偏苦之地,做了个七品小知县。
婉宁性子温顺,报喜不报忧,前世若非姜静姝死后魂魄飘荡,都不知道女儿在婆家过得那般清苦艰难。
想到这里,姜静姝眼眶微热,当即提笔,写了一封家书,又从自己的私库里取出一千两银票,一并封好,唤来了林伯。
“林伯,派个最稳妥的人,加急送去潭州,务必亲手交到大小姐手上。”
林伯接过信封,感受到那厚厚的银票,心中一颤。
老夫人……终于想起那个最温顺娴静、也最被忽略的大小姐了!
“是!老奴这就去办!”
姜静姝点点头,又想起一事,问道:“老四呢?他可在家?”
林伯神色一僵,支支吾吾道:“回老夫人,四少爷他……他……”
“在赌坊?”姜静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伯“噗通”一声跪下:“老奴该死!没有劝住四少爷!”
“无妨,起来吧。”姜静姝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冷光。
“他想去就随他去。不过,你要派人去打听清楚,他欠了哪些家,每家多少,连本带利,一笔一笔,都给我查得明明白白!”
林伯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这哪里是放任,分明是……要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他领命退下后,姜静姝又让李嬷嬷去将幺女沈令仪叫过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粉色烟罗裙的少女款款走了进来,正是沈令仪。
她年方十六,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与姜静姝的幺子沈承泽是龙凤胎,性子却截然不同。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与怯懦。
“母亲。”沈令仪怯生生地行礼,看着今日气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母亲,心中有些紧张。
姜静姝看着这张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脸,心中却是针扎似的刺痛。
她的小女儿,与当今圣上青梅竹马,入宫后便被封为贵人,一路盛宠至贵妃之位,风头无两。
然而,可笑的是,这盛宠是催命符,不到三年,沈令仪便在后宫的阴私算计中,一尸两命,死得凄惨无比!
姜静姝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平直地问道:“令仪,再过一月便是选秀,于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沈令仪小脸一红,羞涩地垂下头,声如蚊蚋:“女儿……但凭母亲安排。”
“好。”姜静姝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那便不入宫了。母亲这就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保你一生顺遂无忧。”
“什么?!”
沈令仪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那双纯真的杏眼里满是震惊与恐慌,脱口而出:
“母亲!不,不可!陛下他……他答应过我,一入宫便封我为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