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城南酒馆，并非什么豪华之地，只是一间颇有些年头、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的小店，此时已近打烊，店内客人寥寥。
萧瑟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而来，他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铃铛轻响。
店内角落，萧崇已然在座，他换下了一身亲王常服，穿着普通的文士衣衫，少了些许皇家威仪，多了几分文人清雅。
臧冥并未跟在身边，显然是被支开了。
桌上，温着两壶酒，几碟简单的小菜。
见萧瑟进来，萧崇站起身，那双重新变得清亮的眸子在灯下显得有些复杂，他抬手示意：“你来了，坐。”
萧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酒菜，并未动筷，只是淡淡道：
“二哥特意约我至此，有何指教？”
他称呼的这声“二哥”，在这私下的场合，算是全了一点兄弟情分，但也仅此而已。
萧崇为他斟了一杯酒，酒香醇厚，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楚河，我知道你心中对父皇、对当年之事仍有怨怼，二哥今日并非来做说客，也并非要你立刻原谅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着萧瑟：“我只是想告诉你，天启……如今并不太平，萧羽的动作越来越大，朝中暗流汹涌，父皇他……年事已高，有些事，力不从心。”
萧瑟端起酒杯，在指尖轻轻转动，眸光映着晃动的酒液，晦暗不明：
“这些，与我何干？我如今只是江湖散人萧瑟。”
“是与你无关，还是你不敢再有关？”
萧崇语气微沉，但很快又放缓：“楚河，我知你志不在此，但有些责任，有些公道，并非你远离朝堂就能彻底割舍，琅琊王叔的冤屈，你真的能放下吗？”
萧瑟的手指蓦地收紧，杯中酒液荡起涟漪，他沉默着，没有回答，但心中却想起了柳汐月说过那些话。
萧崇看着他，继续说道：“我今日得柳仙子救治，重见光明，更得了她一番警醒，不管那个位置……我必恪守对仙子立下的誓言，以天下百姓为念，但我需要可信之人相助，萧羽……他绝非良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并非要你现在就表态，更不是要你卷入争夺，只是希望……若将来真有变故，若北离百姓需要之时，你能看在……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看在王叔一生守护的这片江山份上，莫要彻底袖手旁观。”
这番话，萧崇说得极为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
他放下了王爷的架子，只以一个兄长、一个可能未来需要帮助的皇子的身份，在向自己的弟弟陈情。
萧瑟久久沉默。店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将杯中已微凉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酒喝了，话也听了，二哥，保重。”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也没有拒绝，说完，他便转身，如同来时一般，独自融入门外的月色之中，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孤寂。
萧崇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也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默默饮尽。
今夜之后，兄弟二人，前路何方，犹未可知。
但至少，有些话，他已经说了，剩下的，便交给时间和……那位能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仙子了。
翌日，天光放亮，白王萧崇便带人离开了雪月城，未再惊动旁人。
他此行目的已然达到，甚至远超预期，重见光明的双眼与柳汐月那番诛心之言，都让他归心似箭，需尽快回天启布局。
清晨的小院内，雷无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封制作颇为精良、带着火焰纹路的请柬。
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柳汐月面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师父！您看！这是家里刚派人送来的请柬！我们雷家堡要举办英雄宴了！广邀天下豪杰！师父，您……您能来吗？”
他眼巴巴地望着柳汐月，满是期待，如今在他心里，师父若能出席雷家堡的英雄宴，那绝对是天大的面子，也是雷家堡的荣幸。
柳汐月接过请柬，指尖拂过那火焰纹路，并未立刻打开，看着雷无桀那充满希冀的眼神，想到他毕竟是自己的徒弟，去一趟也无妨。
正好……
她抬眸，目光似乎穿越了庭院，望向了某个方向，淡然道：“雷家堡……倒是个去处。”
又平静的补充道：“既然南下，便顺路去一趟……青城山吧。”
道门气运之事，她既已答应插手，便需有始有终，赵玉真那边，也该去看看进展了。
“太好了！师父您答应了！”雷无桀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什么，目光“唰”地一下转向旁边正在悠闲喝茶的萧瑟，想也不想就直接问道：
“萧瑟！你应该会跟着我们一起吧？不会离开吧？”
他问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直接，毫不掩饰那份希望同伴都在身边的单纯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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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被他这毫无征兆、直白无比的问题问得一怔，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
他有些无语地瞥了雷无桀一眼，这夯货，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打乱他维持的淡定。
他下意识地看向柳汐月，见她依旧神色如常，并未看向自己。
他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虽然与最初只想拉着雷无桀去雪月城讨债的初衷早已大相径庭，但……
“嗯。”萧瑟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虽然语气平淡，但那点头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肯定。
能跟在她的身边，见证更多不可思议之事，这条偏离原计划的江湖路，似乎……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带着戏谑的轻笑，无心摇着“云归”扇，含笑看着雷无桀，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
“唉……雷师弟啊雷师弟，你这心偏得也太明显了些，只记得邀请师尊，记得问萧老板，怎么就独独忘了问你大师兄我？
难道在雷师弟心中，大师兄竟是如此无足轻重，去不得你那雷家堡的英雄宴么？”
他语气哀怨，表情夸张，惹得萧瑟一阵无语：这死和尚又开始了！
雷无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光顾着高兴，他顿时慌了手脚，连忙摆手，急赤白脸地解释道：
“不是不是！大师兄！我怎么可能不邀请你！你当然要去！我们可是一起的！必须一起去！我就是……想着你是我大师兄，肯定会跟着师尊！大师兄你千万别生气！”
他生怕无心误会，急得额头都快冒汗了。
无心见他这憨直的模样，脸上的“哀怨”瞬间化为促狭的笑容，用扇子轻轻点了点雷无桀的额头：
“逗你玩的。大师兄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不过……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他收起玩笑的神色，目光扫过柳汐月、萧瑟和雷无桀，唇角微弯：“我们师门三人与萧老板，自然是要一同前去的，这等热闹，少了谁都不行——”
说着他忽然展开折扇，眼中闪过几分自得：“更何况，有我这般风采绝世，堪称人间谪仙的人物，再配上师尊这位真正的真仙亲临；
雷家堡这场英雄宴，怕是要让日月都黯然失色，让这江湖百年内再不敢有‘盛会’二字自居了！”
他最后看向柳汐月，眼中狡黠与恭敬交织：“对吧，师尊？”
柳汐月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眼底泛起笑意，带着几分纵容，几分无可奈何。
雷无桀已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半响，已被这番豪言震住了。
萧瑟却是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你这脸皮，倒是配得上这‘绝世’二字。”
语气里嫌弃得很，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几分无奈的笑意。
柳汐月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按照原本的剧情，他们一行人前往雷家堡的路上，应是风波不断，厮杀不止。
然而如今……
她神识微动，便能感知到这北离江湖之下涌动的暗流。
关于她种种传闻，恐怕早已传遍了每个角落。
‘恐怕现在江湖上，没人敢轻易触她眉头，雷无桀是她的弟子，这身份早已不是秘密。
即便她从未明言要庇护雷门，但只要脑子清醒的人都会想到——招惹雷门，就等于招惹了这位喜怒无常、手段通神的真仙。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常人无法触及的阴影深处，此刻却是异乎寻常的沉寂。
暗河总部，幽暗的大殿内。
“大家长，关于之前雷家堡英雄宴的计划……”一名下属躬身请示。
坐在上首、气息阴冷的大家长苏昌河，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所有行动，还是如之前一样的取消！”
“可是……那位……”
“哼！”苏昌河冷哼一声，“告诉他，想找死，别拉着暗河一起，那位仙子的手段……即便未曾亲见，你们难道想成为下一个试验天威的对象？”
他脑海中回荡着那些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无论哪一桩，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在这种存在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可笑。
即使暗河以杀人为生，也不想招惹一个可能随手就能让他们全军覆没，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存在。
天启城皇子摆出的诱惑再大，也得有命享用才行。
与此同时，唐门内部也发生了类似的对话。
“老太爷，此次英雄宴……”
唐门老太爷唐轩策抬手打断了下属的话，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不必多言，莫要主动招惹是非，尤其是……与那位柳仙子相关的一切！”
他活得久，见识广，在弄清楚那位仙子的底线和意图之前，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因此，原本可能危机四伏的雷家堡之行，在柳汐月无形威名的笼罩下，竟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全”起来。
至少，明面上，绝不会有人敢跳出来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