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内的空气，因为顾伞最后那句话而变得滞重。
“船毁人亡”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丝毫的戏剧腔调，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般的事实。
林婉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她第一次在一次商业谈判中，感受到了这种近乎毛骨悚然的压力。
这不是来自商业利益的博弈，而是一种生命安全层面的警告。
“顾先生，您的要求，已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林婉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几分干涩，“开放核心技术端口，这在任何一家科技公司都是不可能的。这触及了我们的核心机密和安全壁垒。”
她试图将话题拉回到商业轨道上。
“这不是钱的问题。星链通讯的很多技术，都与国家信息安全挂钩，我们有义务保证每一行代码的绝对安全。”
顾伞听完，没有反驳。
他只是拿起筷子，又夹起一块鸭肉，蘸了点甜面酱，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平静，让林婉感觉自己准备好的所有谈判技巧，都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她的权限确实不够。但我必须让她明白，我的筹码是什么。】
吃完第二块烤鸭，顾伞用餐巾擦了擦嘴。
“林经理，我理解贵公司的难处。”他开口了，语气缓和了一些，“代言费可以再商量。五十万，税后。我只需要你们提供有限的技术支持和数据接口，不需要完全开放底层。”
他做出了一个巨大的让步。
从两百万直接砍到五十万。
林婉的呼吸又一次停顿。
她见过各种谈判对手，有贪得无厌的，有斤斤计较的，但她从未见过像顾伞这样的人。
钱在他这里，好像只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筹码。
“顾先生，我再说一遍，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我们换一种合作方式。”顾伞打断了她。
“我不要代言费。”
这五个字说出来，包间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出风声。
林婉看着顾伞，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方舟计划’，他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几百万现金？不，他不是疯子，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
这个认知，让林婉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一个表演型人格的网红，还是一个真正的……预言家。
“我不要钱。”顾伞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我用另一种东西来交换你们的技术支持。”
“未来的‘日出号’，或者说我的方舟，将会在全球最严酷的海洋环境中航行。高盐雾，高湿度，持续的低频振动，以及……太阳风暴引发的强电磁干扰。”
他每说一个词，林婉的表情就凝重一分。
这些都是卫星通讯设备最致命的工况。
“你们的‘海燕-3型’设备，可以在实验室里模拟出这些环境，但实验室数据永远是实验室数据。你们无法模拟一艘船在十二级风浪里持续颠簸三个月后，天线伺服电机会出现何种金属疲劳。”
“你们也无法预知，在远洋深处，远离一切地面基站干扰的纯净环境下，你们的信号接收器会暴露出哪些意想不到的底层bug。”
“这些数据，第一手的，连续的，在极限工况下采集的真实数据。它的价值，林经理，你比我更清楚。”
顾伞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林婉的脸上。
“我把我的方舟，变成你们星链通讯在地球上独一无二的‘极限环境测试平台’。我将所有采集到的原始数据，对你们开放共享。”
“用这些无价的数据，换取你们一部分非核心的api接口和技术指导。这笔交易，贵公司是赚是赔？”
林婉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宕机。
一个网红博主，在和她谈论金属疲劳、底层bug和数据价值。
而且，他还把一笔两百万的代言费，当成垃圾一样扔掉，只为了换取一些在她看来虚无缥缈的技术权限。
“顾先生，我……”她组织着语言，却发现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您的方舟……只是一个直播项目。为了一个人设，您真的觉得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人设。”顾伞的回答很平静，“林经理，你可以不相信洪水会来。但你必须理解我的行事逻辑。”
“方舟，未来会是一个在海洋上漂浮的、完全独立的微型生态系统。电力、水循环、食物生产、通讯……每一个环节都必须绝对可靠，并且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
“任何一个不受我控制的黑盒子，都是一颗定时炸弹。它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因为一个我不知道的后门，或者一个我无法修复的故障，导致整个系统崩溃。”
“我必须掌握所有关键技术的核心细节，这是原则问题，无关成本。”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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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沉默了很久。
她看着顾伞，看着他那件普通的灰色t恤，看着他因为旅途而略显疲惫但异常清澈的眼睛。
她不相信末日。
但她相信了顾伞的偏执。
这是一种为了达成目标，可以舍弃一切利益的纯粹的偏执。
她作为一个市场部经理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项目，里面蕴含着一种她无法估量的巨大价值。
“顾先生，请稍等。”
林婉站起身，拿起手机，走到了包间外面。
她靠在走廊的窗边，拨通了自己顶头上司，星链通讯大夏区市场总监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刚才的谈判过程，以及顾伞那个“疯狂”的提议，复述了一遍。
“……总监，情况就是这样。他放弃了两百万的代言费，指名要我们的‘海燕-3’，并且要求我们开放api接口，提供技术支持。作为交换，他愿意把他的船作为我们的技术试验平台，共享所有极端环境下的运行数据。您看……这个合作，我们应该怎么回复？”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十秒钟。
林婉甚至能听到总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林婉。”总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你再说一遍，他愿意放弃所有代言费，免费把他的船给我们当测试平台？”
“是的，总监。他唯一的条件就是技术自主可控。”
“胡闹！”总监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我们星链通讯是这么占便宜的公司吗？”
林婉心里一沉。
“告诉他！合作可以！技术支持，我们派一个小组过去！api接口，在签署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后，可以开放部分给他！但是！代言费，一分钱都不能少！不！不能是五十万，就按一百万算！税后！”
总监的决定让林婉有些发懵。
“总监，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捡到宝了！”总监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一个即将进入全球最极端海洋环境的移动平台，一个愿意配合我们进行深度技术测试的‘网红’。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研发和营销金矿！”
“这比找一百个明星喊口号管用！这叫深度捆绑，叫场景化营销！以后我们卖‘海燕’系列，宣传语就是‘连末日方舟都在用的通讯设备’！你懂不懂？”
“马上！敲定合同！技术小组的人我来协调！记住，一定要把他服务好，他要的任何合理技术需求，都尽力满足！这个顾伞，不是网红，他是我们星链通讯的‘荣誉首席产品测试官’！”
挂断电话，林婉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才消化完总监的这番话。
她回到包间，重新在顾伞对面坐下。
她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困惑、为难，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欣赏与好奇的郑重。
“顾先生，我们总监同意了你的合作方案。”
林婉看着顾伞，一字一句地说道。
“‘海燕-3型’船载终端设备，我们可以提供全套最新型号。技术支持，公司会成立一个专项小组，与您对接。您需要的api数据接口，在签署相关的保密协议后，也可以向您开放。”
顾伞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成了。
这是方舟计划迈出的，最关键的一步。
“另外，”林婉继续说道，“关于费用。我们总监认为，您为我们提供的价值，远不止那两百万。但考虑到项目的初期阶段，我们将合作费用定为税后一百万人民币，作为第一期的代言和技术合作费用。希望您能接受。”
从放弃全部费用，到回头获得一百万。
这个结果，也超出了顾伞的预料。
他看着林婉，点了点头：“可以。”
合作，达成。
压在两人之间的那股紧张气氛，终于消散。
林婉拿起公筷，又帮顾伞卷了一个鸭卷，放到他的盘子里，这一次，她的动作自然了许多。
“顾博士，”她换了个称呼，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轻松的笑意，“合作愉快。不过我个人有个小小的请求。”
“希望你的末日，可以来得晚一些。”
“好让我们的数据……能多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