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顾伞将一堆混杂着油污和碎玻璃的垃圾铲起，倒进一个临时的编织袋里。船长室的角落被他清理出了一片两平方米左右的空地，这是他今晚要睡觉的地方。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甲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直播的手机架在一旁，镜头忠实地记录着这枯燥而繁重的体力劳动。直播间的人气在经历过动力舱的震撼讲解后，稳定在了十万以上，弹幕的讨论热度不减。
【主播这体力可以啊，干了这么久，感觉都不带喘的。】
【别光顾着清理垃圾啊，方舟哥，跟我们聊聊天呗。】
【清华在逃地理生：主播，虽然你的方舟很酷，但从科学角度讲，我还是觉得青藏高原更稳。海平面上升确实会淹没低地，但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肯定淹不到。而且海洋比热容大，全球海洋化会调节气温，高原不会太冷，反而会变得湿润宜居。不管是种地还是生存，都比在海上漂着强吧？】
一条被很多人点赞的弹幕飘过，引起了顾伞的注意。
【是啊，我也觉得。与其在海上担惊受怕，为什么不去青藏高原呢？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世界屋脊，洪水再大也淹不到那里吧？提前运点物资过去建个基地，不比这艘破船安全？】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大量观众的附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高原，绝对安全！】
【思路打开了！主播，听我们一句劝，现在买票去拉萨还来得及！】
【在山上建堡垒，种地养牛，不比在海上当活靶子强？】
顾伞停下了手里的活，用t恤的下摆擦了把脸上的汗。他走到镜头前，拿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直播间里，十万观众看着他。
“这位‘清华在逃’的朋友，你的地理确实学得不错。”
顾伞的声音平稳地传出，“海洋热容量大，确实会储存巨大的热量。但这恰恰不是福音，而是——死刑判决书。”
他伸出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画了一个圆，代表地球。
“你们只考虑了温度，却忽略了能量。当全球被海水覆盖，陆地摩擦力几乎归零。这时候，海洋中储存的庞大热能，会转化成什么？”
顾伞停顿了一秒，吐出了四个字：
“超级风暴。”
“在气象学上，这叫‘hypercanes’（超级飓风）。没有了陆地的阻挡和消耗，加上温暖海水提供的无穷无尽的水汽能量，风暴将不再是偶发的，而是永恒的。”
“届时的地球，将刮起风速超过300公里/小时的超强飓风，甚至能达到音速。而青藏高原……”
顾伞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
“作为海平面上唯一突出的巨大障碍物，它会成为风暴眼中的‘钉子’。它将承受全球最恐怖的风切变。那里所有的建筑都会被夷为平地，人会被像纸片一样撕碎。那里不是避难所，是风暴的处刑台。”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稀疏了下去。那个“音速飓风”的概念，让所有人感到头皮发麻。
但顾伞并没有打算停下，他要彻底粉碎这种侥幸心理。
“至于你说的高原变湿润，好种地？”
顾伞冷笑了一声，指了指窗外昏暗的天空。
“全球海洋化意味着极致的蒸发量。厚达几公里的云层将永久遮蔽天空，阳光将成为奢侈品。没有阳光，就没有光合作用。你想在高原贫瘠的岩石和冻土上种地？”
“在那种环境下，唯一能疯狂生长的，只有霉菌。”
“一座没有阳光、被飓风肆虐、细菌滋生的黑暗孤岛。”
顾伞盯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向往的‘高原天堂’。”
直播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番话，让整个直播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之前那些热情讨论着要去高原建基地的观众，此刻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顾伞描绘的那个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人不寒而栗。
【……我收回之前的话，当我没说。】
【绝望的孤岛……这画面感太强了，我已经开始窒息了。】
【逻辑上……好像完全没法反驳。气候、飓风、物资，每一点都是死局。】
【我靠，我一直以为方舟哥只是个会画图的博士，没想到他对地理气候和生存逻辑的理解这么深。】
【这已经不是深了，这是无懈可击。他说的每一个点，你都找不到漏洞。他就像……就像真的在那个末日里活过很多年一样。】
最后一条弹幕，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
是啊，这种仿佛亲身经历过的真实感，根本不是靠理论推演能得出来的。
顾伞看着弹幕，表情没有变化。
【在另一个世界，我所在的幸存者营地，就有一支队伍，满怀希望地向西部高原进发。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这是用几百条人命换来的教训，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验。】
他对着镜头，声音不高：“这些不是猜测，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实。我只希望，我的直播能让更多人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太阳，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都只是暂时的。倒计时还在继续。”
他的话语，让直播间里刚刚因为宏伟蓝图而兴奋起来的观众们，再次冷静下来。
末日，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它是一个正在逼近的，确定的未来。
直播的爆火，为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和资金。这让他原本只是为了自救的计划，有了更深远的意义。
他觉得自己肩上，多了一些东西。
为这个文明，保留一粒火种的责任。
“好了，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
顾伞拿起铁锹。
“在下播之前，给大家留一个作业。”
“从今天起，去学习一门能让你活下去的实用手艺。电工、焊工、管道工、机械维修、急救……什么都行。”
“记住，当末日降临，一张名校文凭的价值，比不上一个能修好净水器的扳手。”
说完，他没有再理会弹幕的反应，直接关闭了直播。
直播间右上角的在线人数，定格在了123万。
船长室里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铁锹清理垃圾的沙沙声，和顾伞自己沉稳的呼吸声。
他看着自己这双因为常年握笔和操作鼠标而显得有些白皙的手，上面连个老茧都没有。
【理论巨人，行动侏儒。】
这是上一世，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能计算出洋流对木筏速度的精确影响，却修不好一个最简单的柴油水泵。他能写出上百页关于海洋生态的报告，却分不清哪种海藻可以食用。
眼睁睁看着同伴因为一个小小的零件损坏而绝望，因为误食了有毒的植物而痛苦死去。
那种无力感，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现代文明的高度发达，让绝大多数人都退化成了只会操作终端的“巨婴”，动手能力弱得可怜。
他自己，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但这一次……”
顾伞将最后一铲垃圾倒进袋子，直起腰，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海面。
“我必须成为方舟的大脑，也必须成为它的手脚。”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可能存在的未来，他必须完成这场从理论到实践的，彻底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