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婶婶听了叶青玄的话，手上淘洗的动作一停，直起身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当是什么金贵物事，原来就是些沙石。院里多的是，你要多少，只管自己去装。”
她说着，便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就要去找家伙什。
“婶婶，我自己来就成。”叶青玄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我带了袋子。”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张家婶婶嘴上说着，脸上却全是笑意，又絮叨起来，“你爹在时，常说你懂事。如今你一个人撑着家，带着囡囡，不容易。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婶子开口，别自己硬扛着。”
一番话说得叶青玄心口发热。这浊流之世，终究还有些不掺杂利益的人情在。
他不再多言，只重重点了下头，拿起麻布袋，走到院角。他先挑拣那些细河沙，装了满满一袋，又另取一袋，专拣那些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小石子，装了半袋。
两袋东西，加起来足有七八十斤重。
张家婶婶见他扛得轻松，面不改色，不由啧啧称奇：“青玄，你这身子骨，比前些时候瞧着壮实多了。是跟着奉天司的师傅们练武了？”
“胡乱练些粗笨功夫，长长力气罢了。”叶青玄笑着回道，将两袋沙石扛在肩上，稳稳当当。
“那也是好事，有力气，就不会被人欺负。”张家婶婶将他送到门口，又从屋里拿了两个自家蒸的白面馒头，硬塞进他怀里，“拿着，路上吃。”
叶青玄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向张家婶婶深鞠一躬，而后转身，大步离去。肩上的分量沉重，怀里的馒头温热，这两样东西，一个关乎筋骨皮肉的磨砺，一个关乎世道人心的温度。
回到南隅里的小院，已是午后。
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暖色。叶青玄将沙石袋子放在墙角，叶采薇听见动静，从屋里探出小脑袋。
“哥，你扛回来的这是什么？”
“练功用的。”叶青玄拍了拍手上的灰，又从怀里摸出那两个白面馒头，“看，张家婶婶给的。”
叶采薇欢呼一声，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笑成了月牙。
午饭，叶青玄破天荒地从集市上割了二两猪头肉，又买了半斤白米，混着糙米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粥。
浓郁的肉香在小小的外屋里弥漫开来，兄妹二人坐在桌前，吃得格外香甜。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囡囡，吃完饭，你就回里屋去。把门关好，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好不好？”叶青玄一边给妹妹碗里添肉，一边嘱咐道。
叶采薇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有了些许不安。
“哥，下午他们真的会来吗？”
“会。”叶青玄的回答没有半点含糊。他放下碗筷，伸出手，用指节刮了刮妹妹的鼻尖，“放心，哥能应付。”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这股平静，也让叶采薇稍稍安下心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完，便乖乖地收拾了碗筷，躲进了里屋，还从里面把门闩给插上了。
叶青玄坐在桌前，没有动。他将那装着十四两银子的钱袋，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院门外，巷子里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日头西斜，光线从敞开的屋门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口。
“咚，咚咚。”
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叶青玄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猛虎堂三大堂主之一的段天豹。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绸布直裰，腰间束着玉带，手里把玩着两枚浑圆的铁胆，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瞧着不像帮派头目，倒像个富家员外。
他身后，左边是胡九刀。胡九刀依旧是那副泼皮嘴脸，斜着眼，嘴角撇着，目光在小院里扫来扫去，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鄙夷。
右边则是一个面生的壮汉，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筋肉，双臂抱在胸前，整个人像一尊铁塔。
这三人的到来，让本就狭小的院子，瞬间变得拥挤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们的脚步，笼罩了整个屋檐。
“豹爷，九刀哥，快请进。”叶青玄满面春风，侧身让开路，点头哈腰，活脱脱一副谄媚的小人嘴脸。
胡九刀拿眼角夹了他一下，哼了一声，率先跨进院子。他东看看，西瞧瞧，最后目光落在墙角那两袋沙石上，嗤笑一声：“哟，这是准备砌墙还是修灶台？日子过得挺红火啊。”
“让九刀哥见笑了，瞎折腾。”叶青玄笑容不变，引着三人往屋里走。
段天豹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在叶青玄身上打了个转，又扫过屋内的陈设，最后，落在了桌上那个鼓囊囊的钱袋上。
“豹爷，您坐。”叶青玄搬过唯一一把还算结实的椅子，用袖子擦了又擦，请段天豹坐下。他又手脚麻利地要去烧水沏茶。
！“不必忙活了。”段天豹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钱袋，“日子到了，东西可备齐了？”
“备齐了，备齐了。”叶青玄连声应着，将钱袋解开，把里面的银钱一股脑倒在桌上。
一块三两的银锭，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还有一大堆他从各处凑来的铜钱和散碎银子。
胡九刀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伸手便将那银锭和碎银抓了过去。他先是掂了掂分量，然后拿起一块碎银，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下，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成色倒是不错。”他吐出银子，又开始数那些铜钱，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拿这些东西来凑数，数着都费劲。”
叶青玄站在一旁，依旧陪着笑，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里屋，叶采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整个人缩在床角，大气也不敢出。外面的每一句对话，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胡九刀数了好半天，才抬起头，冲段天豹点了点头：“豹爷，十四两，一文不少。”
段天豹脸上那和煦的笑容，这才又深了几分。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写着叶青玄父亲名字的字据，拿在指尖，对着叶青玄晃了晃。
“叶青玄，你是个不错的后生。”
他将字据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摸出火镰，“啪”的一声打着，将那张泛黄的纸点燃。
火苗升起，迅速吞噬了纸张，将其化作一缕扭曲的黑灰。
看着那字据化为灰烬，叶青玄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由衷的感激。
“多谢豹爷宽宏，往后若有用得着小子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好说。”段天豹将手里的铁胆转得更快了，发出一阵“咔咔”的轻响。他站起身，拍了拍叶青玄的肩膀，“你父亲当年也是条汉子，他的儿子，不能差了。这临渊郡城，水深得很。你一个半大孩子，带着个妹妹，不容易。”
他话锋一转，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叶青玄。
“这样吧，从今往后，你和你妹妹，都由我猛虎堂罩着。南隅里这片，没人敢再欺负你们。”
叶青玄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忙又要躬身道谢：“多谢豹爷！多谢豹爷！”
“先别急着谢。”段天豹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脸上的笑容依旧，话语却带上了一股不容商量的味道，“我段天豹做事，向来有规矩。我罩着你，你也不能没点表示。从下个月起，每月一号，交一两银子的月钱，算作孝敬。如何？”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叶青玄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一两银子。
他一个临时捕役，辛辛苦苦一个月，刨去嚼用，也就能剩下几百文。这一两银子，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这哪里是照拂，这分明是换了一种方式，要将他家最后一滴血也榨干！旧债刚清，新枷又至，而且，是永无止境的枷锁。
胡九刀在一旁嘿嘿冷笑：“小子，这可是豹爷看得起你，才给你立的规矩。多少人想巴结豹爷，还没这门路呢！”
段天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叶青玄的头，缓缓低了下去。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身子微微发抖。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头，脸上又挤出了那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能得豹爷看重，是小子的福分。这规矩，我认。”
“聪明人。”段天豹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又取出一张纸，一支笔，还有一个小小的红印盒，放在桌上，“那就画个押吧。”
那是一张空白的纸。
叶青玄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在段天豹递过来的印盒里，重重按下，沾满了红色的印泥。
他抬起手指，对着纸上自己名字的位置，用力地按了下去。
一个清晰、鲜红的指印，烙在了白纸之上。
“很好。”段天-豹收起那张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他再没多看叶青玄一眼，转身便朝院外走去。
胡九刀和那壮汉紧随其后。走到门口，胡九刀还回头，冲叶青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下月。”
三人离去，院门大开着，外面的天色已经昏黄。
叶青玄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里屋的门闩“咔哒”一声被拉开，叶采薇光着脚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
“哥呜呜哥”
叶青玄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哄她。他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圈鲜艳的红色印泥，将他指肚上的螺纹，勾勒得一清二楚。
这印记，刻下的究竟是屈服，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