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正午,阳光炽热。
秦淮河波光数粼犹如一条金带,岸边垂柳依依,无风轻摆。
许克生拎著厚厚一摞书回了家,虽然走在树荫下,依然累的满头大汗。
刚才西墙外,就听到阿黄在狂叫。
门口还有马嘶声。
难道是董百户来请了?
中午吃酒,不是约定在酒楼碰面吗?
许克生急忙加快了脚步。
却看到家门口站著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个衣著锦袍的公子。
其中一个是熟人,锦衣小胖子汤瑾。
另一个锦袍公子很陌生,个子高大,虽然鼻樑有些塌,但是面相还算中看。
看他脸上的青春痘,年龄应该比汤瑾大好几岁。
虽然人多,但是都很安静地站著。
岸边的柳树上拴了一溜骏马。
“在下许克生,见过两位公子!”
许克生將书放下,上前见礼。
汤瑾拱手还礼,给他引荐道:“这位是永平侯家的十二公子。”
许克生再次见礼:“见过十二公子!”
上午才惊嘆他家的药铺种类齐全,没想到现在就见到谢家的孩子。
谢十二微微点点头:“许相公,客气了!”
许克生有些为难:“两位公子,进寒舍喝杯粗茶?”
汤瑾急忙摆摆手:“谢五哥听说你医术了得,特地来求医的。”
许克生看了一眼谢十二,是有些虚。
不过问题不大,平时节制一点,补一补就好了。
“小问题,一剂药的事儿。”
谢十二却指著岸边的一匹骏马道:“我的疏影最近状態不好,想麻烦许相公帮著瞧瞧。”
哦!
原来是看马!
许克生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骏马个子高大健壮,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有神,偶尔打了个响鼻。
“十二公子,疏影最近脾气有些暴躁?”
“有点儿。”
“衝刺有力,长跑乏力?”
“哎!你说对了!”谢十二脸上有了表情,声音也大了,“疏影刚开始衝刺的时候如箭一般快,但是跑五里路就不中了。”
许克生询问了餵的马料,心中有数了:“十二公子,问题就在於餵了太多精料。最好精料、粗料搭配著来。”
谢十二一挑大拇指,讚嘆道:“许相公有真东西!看几眼竟然就发现了问题,不愧是给凉国公治马的神医。”
“我可是找了不少兽医的,包括马场的都看不出来,还说咱这是好马。”
许克生急忙摆摆手,谦虚道:“微末小技,不值得一提。”
谢十二又说道:“一个月前吧,我遇到了一个马夫,他和许相公的诊断差不离。当时我没朝心里去。现在和许相公的话互相印证,他竟然说对了。”
许克生笑道:“这位马夫水平不错,经验很老道!”
汤瑾疑惑道:“谁家马夫,竟然这么厉害?”
“凉国公府的。”
“老公爷的吧?”汤瑾笑著追问道。
“是啊。”谢十二大咧咧地点点头。
“那个马夫也是跟许相公学的。”汤瑾嘎嘎地乐。
“还有这事?”谢十二也笑了,他没想到这么巧。
汤瑾大笑道:“不给你说了吗,许相公给老公爷治马,为了方便照料病马,许相公就传授了马夫一些东西。现在他全家就靠这点东西,也混出了点名堂。”
谢十二特別惊讶,冲许克生拱拱手:“佩服!只和许相公学了皮毛,这个马夫已经脱颖而出了。”
许克生急忙拱手还礼:“十二公子,单是调整饲料还不够,还要让疏影跑起来。最好是隔三差五在野外散养一段时间。”
“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善,但是会適当增加长跑的耐力。”
谢十二付了诊金,和汤瑾一起走了。
虽然就寥寥几句话就解决了,但是他直接付了两百文,还是铜钱。
谢十二知道了骏马的问题所在,解决起来就简单了。
这种钟鸣鼎食之家,一般都有自己的马场。
谢十二全程都很客气,態度温和,又有礼貌。
许克生感觉到了他的教养,但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谦和”。
许克生看著他们纵马远去,也拎著书回家了。
从战马的养护,还有马具来看,谢十二可能在赌马。
谢十二的这匹马的问题十分典型。
不仅仅是疏影单个的问题,大明的马场都普遍存在的。
马场精心餵养的战马擅长短程衝刺,却长跑乏力,往往跑不过草原散养的战马。
朝廷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不易解决。
现在就是想方设法引进草原的战马,引入优良马种。
但是草原也严禁战马流入中原,现在这个问题依然无解。
许克生放下书,將诊金交给董桂,简单洗漱一番再次出门了。
该去赴董百户的酒宴了。
自从这次请了长假,就再也没有收到彭国忠的笔记了。
不知道今天能有吗?
过去每次收到他赠送的笔记,许克生总要回一份丰厚的礼物。
彭国忠家境不富裕,这份礼物可以让他的日子滋润一些。
许克生特地带了一叠宣纸和一块上等的墨锭,如果彭国忠带来笔记,就当场回了礼。
吃了酒,下午就该入宫了。
也不知道太子这两天食慾如何了。
谨身殿。
日上正午,夏风都是烫的。
朱標还穿著厚厚的衣长衫,在朱允炆的搀扶下在后殿內散步。
黄子澄也在一旁,陪著太子慢慢踱步。
走了盏茶时间,朱標额头出了汗。
朱允炆询问道:“父王,歇息片刻吧?”
朱標有些气喘了,问道:“走了多少圈了?”
“父王,您走了十一圈。”
黄子澄在一旁笑道:“殿下今天厉害啊,比昨天多了三圈。”
朱標站住了,撩起汗巾擦了擦汗,“歇一歇。”
眾人一起在旁边坐下,朱標接过水杯喝了一口。
“安庆府一带发了大水,多少百姓受灾?损失如何?朝廷打算如何賑济?”
黄子澄一摊手:“殿下,您知道的,陛下为了让你静养,早已经不给詹事院奏疏了。”
朱標瞪了他一眼,斥责道:“不给就罢了?你不能去问啊?”
黄子澄陪著笑,从一旁拿出一本书,呈了上去:“殿下,这本书————”
陛下不许太子处理朝政,他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转移话题嘍。
朱標扫了一眼书皮,冷哼一声:“许生的?本宫三天前就拿到了。还送出好几本。”
“哦,你这本就是本宫给的。”
“怎么,要还回来?”
黄子澄满脸堆笑:“殿下,能否用一个您私人的鈐印?就是安步当车”的那个?”
朱標的脸还有些臭:“不是有个中和山人”了吗?”
黄子澄摇摇头:“那是殿下题的书名,是印製上去的。”
朱標明白了:“你是要收藏啊?”
黄子澄得意地说道:“微臣请殿下在扉页盖一个鈐印,等戴院判、许生来了,下官再请他们签字、用印。这本书的参与者都有题字,整个中原也是独一份。”
朱標捻著鬍子笑了:“熥儿,拿文房四宝来。既然都题字了,本宫也不能只盖印。”
黄子澄闻言大喜,急忙一个长揖:“谢殿下赐予墨宝!”
有了太子殿下的题字,这本就成了老黄家的传家宝了。
朱元璋散朝了,换了一身常服直接从奉天殿来了。
朱標带著眾人將他迎进寢殿。
朱元璋询问了上午的情况,太子走圈的数量又增加了:“好,多走走好!”
朱元璋无意中看到了一旁的《六字延寿诀》,不由地捻著鬍子笑了:“朕看过了,內容很不错,解释了朕在练习中的一些问题。
环视眾人,他拍拍书又感嘆道:“谁能想到,小猴子也能出书了!”
朱標也有些感嘆:“是啊,敢出书的哪一个不是行业的翘楚,都是几十年的思索、积累,许生是个异类。”
黄子澄也说道:“才十八岁就出书,青史上都罕见。和他比,微臣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朱標摇了摇头:“根据他的照身帖的老底,他今年十七岁。”
朱元璋隨手翻了翻书,缓缓道:“想当初他报考童试被上元县给卡了,不让他考。现在也走是应天府学的廩膳生,吃了朝廷的禄米了。”
“这孩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还算踏实。”
朱標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讶地问道:“父皇,上元县为何要卡他的考试?”
“一点小事,始作俑者已经死了。”朱元璋隨口说道。
“父皇就这么放过了杜县令?”朱標疑惑道,“这不是您的风格!”
按照父皇的习惯,这个杜县令不死也得脱层皮,最好的结果就是贬斥的远远的。
朱元璋解释道:“当时我也是想观察许克生是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是有一定的应变能力。本想事后处理的,没想到一忙就彻底忘记了。一个县令而已,马上京察了,到时候我收拾他。”
朱標没有再追问,只是心里暗暗记下了。
朱元璋留下来和朱標一起吃了午膳。
他正吃的津津有味,却看到朱標放下了筷子,拿起水盅漱口。
標儿吃饱了?
他清楚地记得,朱標只吃了小半碗的米饭,几口菜叶,肉没有动,奶酪也没有动。
就吃这么点儿?
餵猫呢?
朱元璋想劝他多吃一点:“標儿————” “父皇?”朱標放下水盅。
“呃,你吃点奶吧,今天的奶酪放了绿豆沙,味道很不错。”话到嘴边,朱元璋又改口了。
標儿不是不想吃,是没有胃口,强迫他吃反而会引起身体不適。
“好的,父皇,儿子尝一尝。”
朱元璋见儿子没有胃口,自己也吃不下了,简单吃了几口奶酪就放下了筷子。
宫人撤去残席,父子俩捧起水杯。
朱元璋有些担忧,儿子吃的太少,这会影响身体的康復。
现在的方子是请太子多活动,吃点山楂糕,可惜收效甚微。
朱元璋决定等许克生进宫,到时候问问他是什么看法。
等太子用了药,御医把脉后,朱元璋起身走了。
估计父皇走远了,朱標立刻叫来黄子澄询问道:“许生去年参加童试,被上元县卡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殿下,有这么一回事,微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朱標沉吟了片刻,吩咐朱允熥:“你去一趟锦衣卫衙门,將上元县卡许生考试的那个卷宗给咱拿来。”
朱允熥匆忙去了。
一炷香后,他大汗淋漓地拿著文件回来了。
卷宗只有几页纸,记录了从吏部方主事去信,到杜县令最后爽快地放行的全过程。
方主事因为摔伤,最后不治而死。
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始作俑者。
卷宗上记录很简单,並没有记录为何方主事要刁难许克生。
朱標不禁冷哼一声:“朝廷招录人才,竟然成了他私相授受的工具?真该死啊!”
黄子澄熟悉太子的秉性,让太子动怒,基本上是要倒霉的了。
朱標將文件放下,询问道:“琼州府缺县令吗?”
黄子澄笑道:“殿下,琼州府的知县还有缺呢,下面的县衙更是缺官,有的县甚至几年都没有县令了。”
朱標当即下令道:“贬斥杜钟岳为琼州府县丞,著琼州府安排治县,遇赦不赦。”
黄子澄拱手领命,就要去擬定令旨。
朱標又补充了一句道:“勒令他立刻启程。家人要跟隨。”
黄子澄暗自咂舌,太子这次是动了真怒,杜县令要终老琼州了。
此刻,杜县令还在审理案子,不知道新的命运已经降临。。
刚审了一个偷耕牛的案子,下一拨上来的是一起医患纠纷。
一个胖財主状告李医生用错误的手法致人身体损伤。
这两个人杜县令都认识。
胖財主是在京城开了一家酒楼;
李医生虽然有些贪財,但是医术还可以,县衙遇到案子,有时候也请他来协助。
杜县令看了状纸,不由地菊一紧。
烧红的铁棍去治疗痔疮?
这和锦衣卫的酷刑相比,也不遑多让了吧?
李医生偶尔开了稀有的药引子,但是这么残暴的手法还是第一次见。
杜县令看著堂下的两个人,都是本县的贤达,他就想著在中间和稀泥:“医家治病,难免有一些常人不易理解的举措。医者父母心,害人之心是断不会有的。”
胖財主跪在地上,撅著屁股苦笑道:“父母老爷,他————他的手不稳,烫了一个大水泡,至今未消哩!”
两侧厢房传来吏员吃吃的笑声。
胖財主被笑的老脸火辣辣的,丟先人了!早知道不告状了!
杜县令忍著笑,转头训斥医生:“这种凶险的疗法岂能轻易使用?下次要注意了。”
杜县令揣度,如果李医生当堂认错,再赔胖財主几个钱,这个案子就了结了。
没想到李医生却叫屈道:“父母老爷,有医生用的这个疗法,还是给贵人用哩。”
李医生很委屈,贵人能用的,胖子为何不能用?就他的金贵?
“哪个医家?姓啥名谁?”
杜县令追问道。
他有些好奇,是哪个丧心病狂的,想起了这么惨无人道的疗法。
“医家姓许,名克生。”
听到这个名字,杜县令的心里就顿感不適。
那就是个兽医,你拿来糊弄咱?
“庸医,休要胡言乱语!”
杜县令的脸上风云突变,从刚才的和顏悦色突然风起云涌,雷霆交加。
不等李医生再次辩解,杜县令已经下了判决:“李风期乱用疗法,致病人身体受伤,责成退还诊金,並赔偿病人医药费。
“”
李医生不服,叫道:“父母老爷,许医家可是神医。他的法子怎么会错?”
杜县令勃然大怒,当即扔下籤子,“咆哮公堂,打五板子!”
老財主没想到惩罚这么严重,本来就是討个说法,没想到要打板子。
事情要是传扬出去,自己再去求医就麻烦了,要被医生这个群体排斥的。
他急忙帮著求情:“老父母,李————李医家的医术还是可以的,能否从轻发落?”
杜县令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问道:“你教本县做事?”
胖財主缩缩脖子,头垂的更低了,“草民不敢!县尊老爷英明!”
东、西厢房的吏员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点小事竟然打了板子。
县尊今天的脾气很大,都暗暗警惕,今天要小心一点,別撞县尊的火头上。
杜县令审了医患纠纷,退堂回了二堂的公房。
看到桌子放了一叠卷宗,隨手翻了翻。
上面的是近期辖区內收的税费统计,后面是几张需要备案的房屋交易的契约。
这种事属於户房的职责,等他盖了官印就可以存档。
杜县令草草翻了一遍,格式上没有什么问题。
他当即拿出官印,开始用印。
一张一张盖了过去,到了最后一张,他的官印就要盖下去,他却突然收手了。
官印悬停在文书上,杜县令的脸黑了。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刺眼的名字。
“许可生”。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他就想到自己当初眼巴巴地放水,以为是个背景深厚的,没想到就是拉虎皮做大旗的。
自那以后,黄子澄还恼了,很不待见自己,几次遇到都待理不理的,让人羞愤难当。
杜县令將官印放回一旁,脸拉的老长,这简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立刻吩咐僕役:“去请户房的王司吏。”
王司吏很快来了公房,躬身施礼:“县尊!”
杜县令抖抖契约,皱眉道:“这座房子在三山街,怎么交易价格这么低?东西跨院,竟然只要七十贯?
这不明抢吗?”
???
王司吏愣住了。
县衙一般不过问交易价格的。
交易双方都没意见,户房才不多事。
“县尊,小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卖主上午还来过,没说有什么问题,很爽快地签字画押了。”
杜县令將契约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先放著,等本县派人去寻访一番,这其中必然有曲折。”
王司吏无奈,只能躬身道:“遵令!”
王司吏拿著其他文书退下了。
本以为走个过程,县尊用了官印,他拿去存档,没想到竟然能横生枝节。
买卖双方没意见,县尊却有意见了,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王司吏推测其中必有曲折。
莫非买家得罪过县尊?
还是有人盯上了这个铺子,不想让买家得手?
只能先找林司吏通气,说明情况,看还有机会补救吗。
杜县令心情不好,当即放下公务,起身去了后衙。
老母亲正在树荫下逗孩子,妻子在廊下忙著织布。
不远处的牲口棚传来驴子的嘶鸣。
“儿呀,饿了吧?给你做点午饭?”
杜县令点点头:“好吧。”
不等催促,妻子已经站起身,径直去了厨房。
老母亲冲她的背影翻了翻白眼:“整天死人一般,连句话都不会说。”
杜县令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
看他黑著脸,老母亲关切道:“怎么啦?”
杜县令摇摇头,“一个上午,遇到两件事和那姓许的有关,闹心!”
“当初看黄编修的面子,放他一条生路,没想那黄编修压根不领情,对儿子似乎还有意见,打招呼都不愿意搭理。”
“这许可生也不知道好歹,自从考中,就如脱笼之鵠,再也没有来拜过我这个座师。”
“还不如彭国忠,偶尔来投个帖子,说说话。”
老母亲冷哼一声道:“治驴的时候,我就看他面相不善。”
杜县令嘆了口气:“传闻他混的风生水起,在给黄编修担任助手呢,在府学想请假就请假,想不去就不去。”
老母亲嘆了口气:“这————没天理啊!”
杜县令冷哼一声:“这次他买了三山街的一个铺子,价格特別低,七十贯,买了东西跨院。”
老母亲羡慕、嫉妒,惊叫道:“他————他捡了个大漏啊!”
杜县令摆摆手,不屑道:“捡什么漏?!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儿子推测,他就是仗了黄编修的势,强买的。咱这次就要好好查查他。”
老母亲有些担忧,低声劝道:“黄编修,那是翰林院的。儿呀,咱还是別招惹他们了吧?”
杜县令嗤笑一声道:“他是探郎,了不起啊?当年的状元,正在广西养大象呢。
老母亲“哦”了一声,总感觉儿子这么硬刚太凶险了。
但是如果能查清事实,儿子也能藉此积累官声,出一口恶气,一举两得。
“儿呀,要小心一点,见好就收!”
杜县令微微頷首:“儿子知道,如果真有冤屈,儿子帮苦主申冤罢了。”
妻子过来了,柔声道:“夫君,饭菜好了。”
老母亲的脸拉了下来,冷冷地问道:“这么快?都做了什么啊?不会就热了早晨的剩饭吧?”
妻子正要回答,有衙役匆忙过来,站在腰门外大声道:“县尊,太子殿下来了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