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老朱猝然询考(1 / 1)

第100章 老朱猝然询考

皇宫。

张华引领眾人到了咸阳宫外。

咸阳宫同样宫禁森严,多了不少精壮的內官在值守。

蓝玉在前殿就停下了,对许克生低声道:“许生,你在殿外候旨,老夫先进殿了。”

“晚生遵令!”许克生躬身道。

蓝玉去了大殿,里面的勛贵、重臣纷纷起身迎接,眾人客套一番,重新落座o

大殿很快恢復了寧静。

张华则进了大殿,很快就没了身影。

廊下,许克生垂手而立,等候召见。

今晚的皇宫变得肃静、威严,规矩突然就大了起来。

往常每次来,基本上都是戴院判带自己进去。

即便他脱不开身,也是太子身边的內使、管事婆起来。

还从没有在廊下候旨这一说,即便洪武帝在也是如此。

今夜,却突然要候旨了!

许克生有一种感觉,似乎太子病重了,一把雪亮的刀也隨之悬了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在缓缓爬升。

许克生不知道站了多久,心里琢磨著太子的病情,將自己所掌握的数据全部熟悉了一遍,串了起来。

当他的双腿有些酸麻的时候,张华终於又来了,“许相公,跟咱家进殿吧。”

许克生拱拱手,客气道:“大伴请!”

月亮已经到了中天。

许克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刚才完全没有细听各种钟鼓、梆子的声音,不知道等了多久。

张华引著许克生一路向后,朝寢殿走去。

在寢殿外他看到了元庸,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四周摆满了各种乐器。

大殿內太安静了,两人只能眼神致意,互相点点头。

张华进去了,许克生站在门外候旨。

往常他都是跟著戴思恭直接进去的。

“陛下,许相公来了。”

“宣!”

许克生听的清楚,中间几乎没有间隔,洪武帝立刻就同意了。

理理衣服,许克生拎著医疗包走了进去。

首先看到的是朱元璋的黑脸。

洪武帝眉头紧锁,神情十分严肃,背著手不怒自威。

“应天府生员许克生恭请陛下圣安。”

“安!”朱元璋口气冰冷,犹如吐出一串冰渣子,“去看太子吧!”

许克生暗自咂舌,洪武帝今天的脾气这么臭?

领旨后,许克生去了床榻旁。

王院使和两个御医都在守著,依然没看到戴思恭的身影。

这让许克生有些不习惯。

往常每次诊断,戴思恭都在一旁,两人搭档成了习惯。

许克生心里咯噔一下,其中必然有变故。

往常每次来,戴思恭要么在前殿附近,要么在公房等候,最忙的时候就是在寢殿。

现在一路上没看到人,寢殿也没有。

戴院判去哪了?

他的心中隱约觉察到哪里有问题,太子病重,为何太医院最好的御医戴院判却不在?

王院使眉头紧锁,傴僂著腰,完全没了往日的仙风道骨,永远掛在白色长须上的右手也垂了下来,放在大腿上。

许克生冲王院使他们拱拱手。

王院使微微頷首,低声道:“许生,去把脉。”

许克生走到床榻前,看到朱標闭著眼,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在养神。

朱標明显憔悴了很多,脸色蜡黄。

年后才有的一些血色又消失了。

朱允炆上前,將朱標的右手放在脉枕上。

许克生告了罪,缓缓坐下。

靠的近了,甚至可以看到朱標的鬢角有了白髮朱標的呼吸悠长、微弱,应该是睡了。

许克生有些酸楚,朱標为人宽厚仁和,是皇室、勛贵中的异类。

偏偏这样的君子却危在旦夕,江夏侯这一类祸害却都活蹦乱跳的。

许克生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心情很快平静下来,然后伸出手指给朱標把脉。

手指所触及的皮肤,十分冰冷。

许克生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不用去看,太子的手脚肯定如冰块一般冷。

这是元气不足、气不摄血的症状,太子的病情甚至超过了他的预计。

许克生微微蹙眉,又立刻舒缓开来。

当年老师一再强调,好的医生,应该喜怒不形於色。

太子的病情重新变得棘手,但眼下不是考虑治疗的问题,先把脉再说吧。

隨著手指肚的力量从轻变重,许克生眯著眼,仔细体会脉象。

良久。

他结束了把脉。

仔细观察了朱標的状態,许克生又掀开锦被,检查了双脚,果然和手一般冰冷。

他又低声询问了朱充炆几个问题:“二殿下,太子殿子晚膳如何?”

“父王晚上喝了几口米粥,两口小菜就罢了。”

“之后呢,有什么变化?”

“父王晚膳后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咳嗽,还咳出了血。在太医把脉的时候短暂昏厥过。”

朱允炆的眼睛红了,声音哽咽,但是思路很清晰,表达的很有条理。

许克生拱手道谢。

接著,他又转头问王院使:“院使,之后太子殿下用药了吗?”

王院使回道:“院判开的方子,老夫做的针灸,药方都有,稍后可以去查一下。”

王院使回答的很含糊,没有说用了什么药,针灸了哪些穴位。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许克生没有开药方的权限,独立开方还找不到他的。

药方都有备案,等有空了再去查阅吧。

见许克生望闻问切都结束了,王院使缓缓起身,低声道:“大傢伙都出去吧,让太子好好歇著。”

眾人隨著他一起向外走。一般是去寢殿外或者书房討论病情。

朱元璋早已经走了出去。

出了寢殿,朱元璋竟然没有停留,而是去了大殿,医生们只能紧隨其后。

许克生猜测他要当著重臣的面討论,也让他们心里有数。

大殿的勛贵、重臣纷纷起身施礼,恭迎陛下。

朱元璋摆摆手道:“太子睡下了,咱们的动静也小一点,虚礼都省了吧。”

朱元璋站在上首,並没有坐下。

群臣分列左右,等候他的旨意。

太医院的官员也按照等级站在官员的外围,许克生站在最后,他的前面分別是医士、几位御医、王院使。

朱元璋却看向人群后面叫了一声:“许生,到前面来。”

眾人让出一条路,许克生走上去再次拱手施礼:“晚生拜见陛下!”

朱元璋吩咐道:“你说说刚才的脉象吧。”

许克生躬身道:“稟陛下,太子的脉体细小、力量薄弱,按之无力————”

朱元璋面无表情,背著手听的很仔细。

王院使一直支著耳朵听了片刻,不由地微微领首,许克生讲的脉象和他、其他几位御医的判断基本一致。

许克生最后说道:“陛下,总的来说,太子的脉象就是脉弱、脉滑、脉数。”

听到“脉数”,王院使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许克生,心中不由地感嘆一声,还是年轻人敢说。

脉数,就是脉跳的特別快,根据现在太子的病情,这个词其实包含了一层意思:

太子有病危之相。

王院使和御医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岂能看不出来?

但是说的都比较委婉,没有许克生这么直接。

朱元璋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瞥了一眼许克生,又耷拉下眼皮。

在场的重臣都听得懂,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蓝玉的脸色更是变得有些苍白,他双拳紧握,指甲深陷,刺痛让他平静了一些不安的心情。

朱元璋见许克生不说了,又催促道:“那你开个方子吧。

內官送上了笔墨。

许克生躬身道:“陛下,晚生还不知道今晚太子殿下用的方子。”

他以为朱元璋让他开之后的方子,那就需要看上一个方子用了什么药,如何配伍的。

没想到朱元璋却回道:“你就当太子今晚没有服药,你开的是第一剂药。”

许克生愣了一下。

这是要考我?

之前一点徵兆都没有,太突然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

除了王院使老神在在,似乎提前知道了什么,周围的人都很意外,没想到陛下提出这个要求。

这————更像是考校!

陛下没有任何徵兆,突然要考许克生,之前发生了什么?

蓝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许克生面色平静,似乎胸有成竹。

大殿愈发显得安静。

许克生来不及多想,幸好在寢殿的时候心中已经考虑了合適的药方。

只是在往常,每次他开了药方都要和戴思恭辨证一番,最后才送到洪武帝那里。今晚却要当面写出来。

今天没人帮著查漏补缺,自己要孤军奋战了。

许克生瞬间感觉到了压力。

朱元璋背著手默不作声,面色平淡,看不出他的心思。

但是帝王的威严,让殿內的气氛十分压抑。

眾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是风雨欲来,或者只是小小的测试。

没人敢確定他的心思。

当年,过去的几次大案,也都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当时没人能意识到未来將会几万人的人头落地。

勛贵、重臣都低下头,他们猜测如果是大案子,那將从太医院开始。

王院使的脸色苍白,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攥住,身子微微发抖。

陛下晚膳后来了,单独和他谈话,询问了太子的情况。

最后,陛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暗示要考一考许可生。但是王院使没有想到这么快,竟然就是今晚。

王院使不知道陛下要干什么,是单纯的一次考校?

或者,许克生只是一次大案的起点?

毕竟太子病重,又重新躺下了。

大殿里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在帝王的威严和莫测的心机下瑟瑟发抖。

许克生受到了环境的影响,竟然也觉得呼吸有些急促,手脚似乎无处安放。

不过他深吸一口气,並没有乱了阵脚,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充满信心的。

沉吟了片刻,心中將药方仔细斟酌了一遍,他下笔写下了一个药方。

他开的是以参汤为主的方子。

太子咳血、晕厥,首要的是补元气。

恰好有一个大补元气的方子叫独参汤,只有一味药,就是人参。

许克生在独参汤的基础上,加了陈皮、黄胶、熟地等几味药,辅助补血益气。

內官將他的方子转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没有接,只是扫了一眼,之后又问道:“如果病情有所稳定,明日该如何用药?”

许克生胸有成竹,躬身道:“陛下,考虑到太子殿下四肢厥冷、脉微,晚生提议,御医可以考虑使用参附汤。就是独参汤的基础上,適量加一些附子。”

嘶!

有御医低声惊嘆。

附子可是有毒的!

王院使袖子中的手哆嗦了一下,年轻人无所畏惧啊!

太子还躺在床上,你敢用附子!

虽然许克生说的很对,附子的功效对症,但是要看用药的是谁,那可是国之储君!

勛贵、重臣们也都心里一跳,许克生用药有些激进了。

蓝玉再次看了一眼许克生,心中却有些感动。虽然对用附子他持保留意见,但是他確定许克生是真心想把太子治好的。

不然不会冒著风险,用这种凶猛的药物。

朱元璋也忍不住问道:“附子?”

许克生不为所动,继续道:“陛下,附子虽然药力峻猛,但是亦可温壮元阳。”

朱元璋捻著鬍子,看著许克生不说话。

他在心中也是嘆息不已,附子大热、有毒,敢在朕面前敢说给太子用附子的,也就寥寥几个人了。

许克生解释了一番,然后就闭嘴等候旨意。

朱元璋突然又问道:“还有呢?”

其实,他自己也是下意识地追问一句。

太子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他期望许克生能再出奇招,力挽狂澜。

许克生躬身道:“陛下,晚生没有其他看法了。”

太子病情凶险,现在当务之急是培固元气,让他脱离危险。

这种情况,没有捷径可走。

朱元璋有些失望。

从许克生第一次入宫就造了雾化机关,巧妙地解决了太子的痰疾。

到后来炮製的两种药材,都对太子的病情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他已经习惯了许克生不按常理出牌,带给大家一次又一次惊喜。

没想到,今天太子病重了,许克生却按常理了。

一直期盼的惊喜没了!

朱元璋突然感觉一阵倦怠袭来。

一个年轻人能做出那么多,已经够努力了,他没有苛责。

何况许克生的做法都还在用,太子现在虽然痰疾復发,但是有了雾化机关,对其他方子就减少了很多干扰,至少用药配伍上就少了很多顾虑。

顿了顿,朱元璋微微頷首:“就这样吧。留下值班的御医,其他人都散了吧。”

眾人纷纷躬身领旨告退。

勛贵、重臣们陆续退了下去。

蓝玉也走了,临走前看了一眼许克生欲言又止。

有心想问问许克生对病情的判断,但是场合不对,他大步出去了。

重臣们散去,朱元璋也离开了咸阳宫。

一路踟躕,习惯地向谨身殿走去。

周云奇带著几个侍卫吊在后面。

朱元璋的心情很糟糕,前几天太子突然又有了痰疾,但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病情偶尔出现反覆,这也是难免的。

自从开春以来,太子的身体一直在向好,甚至都能下地锻链。

朱元璋以为未来也是如此,没想到傍晚太子白天就突然咳血,还晕倒了。

虽然很快被救醒,但是太子的身体状况明显差了,躺在床上,似乎又回到春节时候的状態。

想到太子前不久復发的痰疾,朱元璋无比后悔。

那个时候就该注意了。

王院使、戴院判领衔上了奏本,建议减少太子的处理朝政的时间,有更多的时间休养。

当时,他也是同意的。

但是朝廷的事情太多了,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忍不住想和太子商量。

而太子为了能回答他的问题,必然要时间去了解,心思去思索。

是自己太大意了!

如果时光倒流,他寧可让朝政荒废,也不会去麻烦太子的。

还有一件事,一度让他烦心,就是宫中出现一股流言。

自从太子復发痰疾,宫中开始谣传,正是许克生的存在,才导致太子病情不稳定。

毕竟许克生只是生员,又如此太年轻,又不是御医,甚至都不是医士。

据锦衣卫回稟,宫外的勛贵、重臣圈子也零星有了类似的传闻。

朱元璋心智坚韧,当然不会一句两句流言就信了。

戴思恭多次夸奖许克生的医术,王院使也表示认可。

太医院两个医术高超的御医都认可,许克生的医术肯定没有问题的。

这几个月的治疗,许克生也已经证明了自己。

不过是一些人对太子的病情无能为力,就开始寻找替罪羊罢了。

唯一尷尬的,不过是许克生昔日“兽医”的身份罢了。

要不是太子下了领旨充许许克生继续从事医兽的行当,朱元璋早想命令许克生停止兽医的接诊了。

但是今天太子昏厥,让朱元璋对许克生的信心也动摇了。

他也担心流言进一步壮大,才决定突然考核一番,当著重臣的面。

如果表现佳,就继续用,重臣们也见证了考核,流言不攻自破;

如果表现不佳,那就交给院使、院判处理,是驱逐出宫,还是限制使用。

万幸的是,许克生回答的很好,表述的脉象和院使、院判的判断一致,药方也几乎一样。

明天的方子虽然看似凶险,用了有毒的附子,但是朱元璋也不是迂腐之人,毕竟是药三分毒。

如果前怕狼后怕虎,总是顾及药的毒性,太子的病就更不好治了。

更何况,戴院判也提了添加附子的建议,当时王院使態度含糊,虽然没有赞成,但是也没有明確反对。

许克生和大国手戴思恭不谋而合,这让朱元璋很欣慰。

至少也证明了许克生的医术是没有问题的。

前面就是谨身殿了,窗户透出明黄的烛光。

想到殿內还有堆积成山的奏疏等著自己去批阅,朱元璋感觉更累了,双腿灌了铅一般。

他站住了,看著夜色下沉静的谨身殿,一点也不想进去。

他突然拐了一个弯,朝深宫走去。

周云奇不明所以,带著侍卫跟著走,莫非陛下要去哪个妃子坐一坐?

看著洪武帝的方向,周云奇很快就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去坤寧宫。

不出所料,朱元璋一路走到坤寧宫前。

站在台阶下,朱元璋抬头看去,坤寧宫沐浴在月华之中,黑黝黝地没有一丝灯光。

这是马皇后昔日的宫殿。

自马皇后去世后,朱元璋没有再封皇后,这里就空了,偶尔作为他召见皇族、举办宴会的地方。

朱元璋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几乎是拖著两条腿,走的很慢。

寂静的夜晚,他的脚步声在空中迴荡。

在大殿前站住,朱元璋背著手,看著漆黑的宫殿发呆。

他想起了昔日马皇后在的时光。

周云奇急忙示意宫人,去拿一个锦垫来。 陛下夜里累了,常来这里散心,每次都要靠著柱子坐一会儿,和“马皇后”

说说话。

果不其然,朱元璋靠著一根柱子缓缓坐下。

周云奇適时塞进去一个锦垫,然后退后,再退后,一直到十步之外。

朱元璋看著高大的宫门,嘆了口气:“妹子,標儿的身体又不好了。”

“御医们都说他是累著了!”

“妹子,是俺没照顾好他,让孩子太累了!”

朱元璋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有眼泪,才能微微露出心中潜藏的脆弱和情感。

周云奇和侍卫们远远地站著,距离恰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停了片刻,朱元璋又低声道:“可他是太子,是大明的储君,咱也想让他早日积累经验,以后做一个一代明君。”

“妹子,你说是咱太心急了吗?”

“妹子,你说咱该怎么做?”

“其实標儿很优秀了,他仁厚爱人,做事周到,思虑长远。”

“標儿一定会是个明君,超越咱,超过歷代明君,建立比贞观、比文景更好的治世。”

“6

,朱元璋絮絮叨叨,將朱標夸了一通,大儿子必將是歷史上的第一圣君。

说累了,他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嘆了一口气,低声道:“妹子,今天咱是真的怕了!標儿竟然咳血了————”

他的眼圈又红了,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无力地靠在柱子上。

此刻他不是千古雄主!

不是可以操控臣民生死的帝王!

他只是一个无助的老父亲。

过了很久,他又低声道:“妹子,那些御医都是老油条,只知道推卸责任,用药四平八稳,咱將下午值班的两个废物扔进了詔狱。”

“现在太医院医术最好的是戴思恭、王院使,但是王院使有些滑头,不如戴思恭耿直,敢担责任。”

“对了,还有个许克生,之前和你说过的,兽医!”

朱元璋忍不住笑了:“兽医给太子治病,史书上咱占了头一份。咱都不知道以后史书上怎么写,后人怎么说咱。”

“为了標儿,咱不在乎了!”

“咱的骂名肯定不少,被人讥讽两句都不算什么了。”

“妹子,俺有预感,標儿的病就看戴思恭、许克生两个人。”

顿了顿,他嘆了口气道:“没办法,其他御医靠不住啊!不是水平不行,就是顾虑太多。也就这两个还有医家的良心。”

月色朦朧,朱元璋孤独地靠在盘龙柱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空气的爱人说话。

发泄心中的担忧,描绘对未来的期盼。

夜渐渐深了。

朱元璋终於说累了,靠在柱子上不说话,半闭著眼,看著月光下朦朧模糊的大殿发呆。

咸阳宫。

等眾人都走了,许克生才最后去了公房。

今日戴思恭不在,他一个人独占一个小屋子。

少了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前辈、朋友,他感觉有些孤单。

承受的压力无法通过聊天发泄一番,刚进屋的时候甚至有些坐臥不寧的。

心中也有些担忧,戴院判不会出事了吧?

院判可是自己少有的可以信任的一位盟友,也是一个有担当的前辈,希望他没有被洪武帝迁怒。

许克生开始研墨,准备练习书法来平復一下心情。

现在值班的御医必然在整理夜里的安排,许克生打算稍晚一点去找他们,索要近三日的医案。

过去都是戴院判拿过来,不需要他操心,今天一切都是亲力亲为了。

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住。

他拿起了毛笔,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有人站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竟然是王院使。

许克生急忙放下墨条,走过去拱手施礼:“晚生参见院使!”

王院使满脸疲倦,无力地摆摆手:“无需多礼。”

他递了一叠纸过去:“这是近三日的医案,你看看吧,明天自会有人来取走。”

许克生闻言大喜,正是自己要找的,急忙双手接过:“晚生谢过院使!”

王院使微微頷首:“你好好干吧,老夫去找个地方小憩片刻。”

许克生跟著送了出去,顺便问道:“院使,怎么没见戴院判?”

“院判啊,他去检查药房的药材了,明天就过来。”

“好的,晚生知道了。”

许克生放心了,戴院判没出事就好。

王院使说的药房应该是太医院下设的药房,里面都是来自全国各地最好的药材。

王院使走了。

老人挺直的腰板今晚佝僂了,过去轻快的脚步变得蹣跚,“老仙翁”一夜之间老態尽显。

许克生心中嘆息,太子的病情如此凶险,纵然是王院使也害怕了。

不知道戴院判怕了没有?

看著王院使消失在夜色中,许克生回到窗前坐下。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值守的內官也多了不少。

將茶几收拾乾净,端著一个烛台过来。

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户照了进来,恰好落在医案上。

许克生看的很认真,先从两天前开始看,最后才看今天的。

看完之后,他放下医案。

之前的他都烂熟在心了,他將最近七天的脉象联繫起来,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波动的曲线。

曲线的趋势是掉头向下的。

他拿起太子咳血、晕厥之后的医案来回看了几遍。

脉象和自己诊断的毫无二致。

药方也是独参汤,不过御医没有添加其他药物。

许克生推测他们就是要先稳固太子的病情,先脱离险境。

有雾化机,陈皮可以不用;

白朮之类的暂时属於可用可不用的。

太医院用药一向温和舒缓,不改独参汤也是稳妥的一种做法。

虽然有些固步自封,但是影响不大,或者说和加了白朮、陈皮的药方相比,各有千秋。

药方的署名是王院使、戴院判,说明戴院判当时还在咸阳宫,那出宫就是宵禁之前。

即將宵禁了,院判去查什么?

难道在药房过夜吗?

门前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许克生抬起头,一个朴素的老人就在门口站著。

竟然是元庸!

许克生急忙起身,“元內使,快请进!”

许克生上前將他迎进来。

他正张罗著倒茶,元庸摆摆手,小声道:“许相公,別麻烦了,老奴说几句话就走。”

许克生双手將茶杯递了过去,笑道:“太子睡下了,你一时也不忙,来吧,坐下说话。”

两人客套了一番,元庸最后也在窗前坐下。

许克生询问了元庸的近况。

元庸难得露出了笑容:“托您的福,比过去要清静多了。”

许克生笑道:“那就太好了。”

许克生也耳闻过,元庸在钟鼓司很不得志,属於被排挤的边缘乐匠,粗活重活有他,好事就和他无缘了。

来了咸阳宫,元庸就自在多了。

他是唯一负责音乐疗愈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没人打扰他,更没有人对他的活计指手画脚。

元庸主动说道:“老奴最近试著用了琵琶、鉦、琴,还有你推荐的水晶、钵盂之类的。”

“哦?”许克生急忙问道,“太子反应如何?”

“太子说善”。”元庸笑道,“每次太子殿下都能安睡,老奴很荣幸。”

许克生看的出来,元庸很有成就感,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许克生笑了,太子满意就好:“你好好琢磨,多试验不同的材料,能发出声音的都想想,不一定局限於乐器。等你积累的多了,就可以整理出一套医理了。”

元庸眼中有光,重重地点点头:“老奴学识浅薄,以为弹奏乐器就是一辈子了。许相公这次的推举,让老奴看到了一个新的方向,老奴无论如何也要朝您说的这个方向走一走。”

许克生鼓励道:“你一定行的。”

外面有宫人走过,两人都默契地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等宫人走远了,元庸不敢久留,便低声道:“今天下午值班的两个御医,全都被下了詔狱。”

许克生有些惊讶,身上袭过一阵寒意。

不用猜测了,太子於不出这事,是洪武帝发怒了。

元庸又说道:“院判傍晚开了药方,没等太子殿下用药,陛下就派他去了药房检查药材是否合用。”

???

许克生愣了,陛下这是做什么?

即便去药房检查药材质量,也不急於一时,完全可以等太子服药之后,检查了服药的效果之后再去的。

元庸放下茶杯,低声道:“许相公,老奴该回去了。”

许克生没有挽留,起身相送。

宫中不喜欢宫人互相串门,一旦被人告发,元庸容易被责骂。

许克生送到门口就止步了,避免被人看见。

元庸今晚来通风报信是冒著一点小风险的,许克生心存谢意,记下了这份人情。

等元庸走远了,许克生又將今天傍晚的医案拿了起来,仔细阅读了一遍。

其实太子就是累的。

病情刚开始好转,就开始迅速增加工作量,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今天就摆烂了。

之前王院使、戴思恭还上了奏本,自己也签了名的,大家都肯请陛下出面,去劝阻太子少干活多休息。

现在证明,那个奏本没起作用。

不知道洪武帝现在后悔了吗?

如果太子病情好一点就不珍惜,就要迫切地去处理朝政,许克生几乎可以肯定,这病治不好了。

不听医嘱的病人,哪有未来。

许克生心中吐槽了一番不听话的太子,对未来的治疗也有些迷茫。

一方面是诱人的权力,一方面是无法支撑的身体。

这要看洪武帝、太子如何选择了。

病人是否配合,自己几乎无法左右。

许克生又拿起了今晚的医案,仔细看了脉象和独参汤的药方。

復盘了在大殿洪武帝的几个问题,许克生才发现自己回答的很直接,不如医案上的委婉。

医案上没用“脉数”,而是说脉率偏高。

许克生没有鄙夷这种做法,这才是官场的生存之道。

他暗暗记下,今晚学到了!

以后自己再说这类就可以触类旁通,用相对温和的词语来描述,避免刺激了洪武帝,也给自己留一些后路。

放下医案,许克生捧著茶杯,喝了一口浓茶。

望著窗外的夜色,他陷入了沉思。

自己把的脉、开的方子,和医案如出一辙。这本来没什么,遇到这种情况,按照医理就该如此。

当病情危重的时候,选择的余地很小,就那几种药材、几种方子。

差別就是加一味药、少一味药的区別,这些都不影响大局。

洪武帝不让自己提前阅读今天的医案,更是直接让自己回答脉象、开方子。

王院使在寢殿也一反常態,不说方子,不说针灸的穴位。

他们意欲何为?

联想到在自己进宫之前,朱元璋將戴院判派了出去。

许克生若有所思。

这好像是————

一次考试?

自己终究太年轻了,进宫一直和戴思恭搭档。並且因为没有开药方的权限,自己开的药方都是戴思恭署名,自己附署。

这很容易被人误解,一些药方其实是戴思恭在主导。

幸好雾化机、蜜炙麻黄、盐炙杜仲都是实实在在的。

看著朦朧的月色,许克生不由地苦笑一声。

从正月至今,也小半年过去了。

当初进宫太医院询问了几个问题,自己就过关了。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洪武帝竟然今天突然袭击,来了一次考核。

洪武帝亲自主持!

勛贵、重臣旁听!

这不是小场面,这是一次大考!

就是不知道洪武帝对考核满意吗?

许克生这才意识到,为何朱元璋突然將戴思恭派遣出去。

是担心他按照帮助自己吧?

许克生不由地笑了,洪武帝做事,思虑的竟然如此细致。

如果是这样,明天一早戴院判就回来了。

许克生又想到了最后一个回答。

今天的脉象、药方都对得上,但是自己对明天的用药,提出的建议是在独参汤的基础上增加附子。

这和太医院温和舒缓的用药思路大相逕庭。

许克生挠挠头,刚才没想到这一点,不然和王院使交流几句,询问一下太医院对明天用药的思路。

夜深了。

许克生没有去纠结什么时辰了。

许克生虽然不用值夜,他也困意全无,但是他站起身,准备休息了。

明天一定是连轴转的一天,能有吃饭、喝水、去厕所的机会,那就算是轻鬆了。

现在要抓紧休息,养精蓄锐。

但是他没有躺下,直接找了一个蒲团,在上面盘腿打坐。

隨著呼吸慢慢变得悠长,他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態。

人已经睡了,但是又保持了一点警醒。

如果夜里有突发的事情,方便第一时间觉察。

坤寧宫前。

朱元璋说累了,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

他的精神十分萎靡,但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帝王是孤独的。

有了心事,有了苦闷,无人诉说,只能自己排解。

因为一旦说出去,走漏了风声,会引起无数的揣测、联想,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过去马皇后在,朱元璋会和她发发牢骚,说说心里话。

后来马皇后不在了,来坤寧宫对著空气说话,仿佛又回到了马皇后还在的日子。

每次来自言自语一番,心情都会好受一些。

今天也不例外。

终於不像在咸阳宫的时候那么压抑了。

良久,朱元璋才扶著膝盖试图站起来,但是浑身酸软,又一屁股坐下了。

他抬手招呼隨从:“云奇,回去。”

周云奇急忙过来,搀扶他起身。

一行人朝谨身殿走去。

朱元璋依然步履沉重,但是比来的时候已经轻鬆了不少。

回到谨身殿,朱元璋喝了一杯水,习惯地坐在御案前批阅了几本奏疏。

困意终於涌了上来。

这次不用宫人催促,朱元璋自己放下了御笔。

该睡觉了,明天还有朝政,还有標儿的病情。

辛劳了一天,老人早就撑不住了,脑袋沾了枕头就迷糊了,很快发出鼾声。

梦里,他看到了马皇后,妹子似乎有些不高兴,责备他让几子累著了。

他又看到朱標,又在咳嗽,还咳出了大口的鲜血。

朱元璋醒了,大口喘息,心在狂跳不止。

喘息片刻,心情才慢慢平静。

之后他就睡不著了,这是老人的通病,一旦中途醒了,就再难入睡。

朱元璋之后就一直半睡半醒的。

他的心里掛念著太子的病情,越想越心惊肉跳,人也越来越清醒。

他尝试著用一些入眠的法子,希望能再深睡一会儿。

明天还有早朝,还有小山一般的奏疏需要批阅。

可是他越想睡,反而越清醒。

强行闭眼,在床上辗转反侧,终究还是睡不踏实。

心事太重,人就容易烦躁,朱元璋在出了一身细汗之后,轻盈的锦被变得沉重,捂的他浑身燥热。

人已经彻底清醒了,睁开眼看著帷帐。

浑身都不自在,甚至关节都开始痒了。

终於。

他掀开锦被,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决定不睡了。

值班的宫女被惊动了,急忙起身过来查看。

“什么时辰了?”朱元璋询问道。

“陛下,寅初了。”宫女回道。

“不睡了,给朕找一身便服。”

五更天了,可以起床了。

朱元璋换了衣服,简单洗漱后晃晃悠悠去了前殿。

喝了一杯水,开始批阅奏疏。

朝廷早就没了丞相,太子又病倒了,海量的朝政都压在了他一个老人的肩上。

看了几本之后,他就看不下去了。

心里似乎有一团火苗在炙烤,让他很不自在,心烦意乱。

还是太子的病情,让他忐忑不安,不知道御医们这次有多少把握,又会如何治疗。

啪!

他重重地放下御笔。

值班的宫人都是微微哆嗦了一下,头垂的更低了。

朱元璋起身在殿內踱步,他想找个御医聊聊病情。

王院使说话圆滑,被他第一个排除了。

戴思恭医术高明,敢於直言,可以放心地问。

可惜为了考核许克生,朱元璋担心他暗中协助,就將他派出宫去查药材了。

朱元璋站住了,沉声道:“传许克生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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