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午夜传召
周三娘摘下眼纱,挽起袖子,低声道:“奴家来缝吧。
许克生没有客气,朝一边挪了挪,让出地方:“三娘,那就辛苦你了!”
周三娘轻声笑了,脸色飞红。
她的左手已经拿著镊子,右手捏稳了持针器:“说吧,从哪里开始?”
许克生看著她嫻熟的动作,心中也信心大增,用一根长针点著一处地方:“这里下第一针。”
两人配合过一次,这次的配合就更加默契了。
许克生指一个地方,周三娘就在这里下针。
林司吏远远地看著,只觉得他们珠联璧合,动作十分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许克生指点缝针,协助处理刀口里的污血。
周三娘只需要安心缝合。
董桂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许克生身后不远,面无表情地看著他们的动作。
大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逡巡,偶尔咬咬嘴唇,似乎在想什么。
夕阳的余辉洒落在刀口上,光线十分明亮。
不到半个时辰,缝针全部结束了。
许克生也缓了过来,接手了后续的工作。
先是取下止血、麻醉用的银针,又给缝合后的刀口消毒,最后又纱布包扎。
毛驴还没从麻醉中完全醒来,大眼睛微睁,有些迷糊。
周三娘重新戴上眼纱,缓缓起身,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董桂笑著冲周三娘迎了上来:“三娘,稀客啊!”
许克生嘱咐道:“桂,你陪三娘去洗手歇息。”
林司吏上前拱手道谢:“谢三娘施以援手!”
周三娘屈膝还礼,然后和董桂挽著胳膊,两人有说有笑进了院子。
林司吏问道:“许相公,这样就可以了?”
许克生点点头:“肠子已经恢復原位了,回去养几天就好了。”
林司吏拱手道谢,”许相公,在下明日將诊金送来。”
许克生急忙婉拒了:“司吏帮在下不少了,诊金就算了。”
林司吏哪里肯依,刚才许克生都累的站不稳了。
许克生再次婉言谢绝,並且询问道:“司吏能否帮在下留意,市面上有转手的铺面吗?”
林司吏有些意外,“许相公想买个铺子?”
“是的。”许克生点点头。
“可以,这个在下做得到。”林司吏满口答应,“不过好地段的铺子不容易买,因为太抢手了。”
许克生摆摆手道:“只要它是铺子,地段无所谓。”
林司吏点点头:“行,那在下帮您留意。不过地段不好,会影响生意。”
“这个不担心。”许克生摆摆手。
酒香不怕巷子深,自己拿出来的东西,应该不会发愁销路的。
毛驴已经醒了,还自己站了起来。
林司吏牵著驴准备回家了,许克生留他用了晚饭,他也婉拒了。
许克生叮嘱了后续的护理:“一直到明天的这会,中间不用餵食,也不能餵水。到了明天这个时辰,可以餵点稀粥。后天开始餵青饲料————”
林司吏一一记住,牵著驴回去了。
等许克生进了院子,周三娘正在西院和董桂华聊天。
看到他进来,两人都起身迎了上来。
许克生客气道:“三娘,留下一起吃饭吧?”
“嗯,不打扰了,奴家该回去了。”周三娘笑著摆摆手。
许克生笑道:“你一个人回去,吃饭也是麻烦的,留下简单吃一点吧,没什么准备,就是家常便饭。”
董桂也跟著挽留:“三娘,晚饭是我做的,粗茶淡饭,不嫌弃的话就留下吃一点。”
周三娘犹豫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忙碌了这么久,她也感觉饿了。
饭菜早已经做好了,都放在蒸笼里温著,眾人一起动手,將饭菜端上桌。
主菜是一砂锅驴肉,还有一盘凉拌青菜,一碟咸菜。
主食就是蒸的米饭。
周三娘在客位坐下了。
不用许克生招呼,往常在厨房吃饭的董桂自己上桌了,坐在了许克生的下首。
董桂还笑盈盈地招呼周三娘:“三娘,吃菜呀!尝尝我的手艺。”
三个人都是熟人了,一边吃饭,一边聊著往事。
董桂问道:“三娘,你身边的那个王婶呢?”
周三娘笑道:“我这雇不起僕人了。她年前找了个男人嫁了,跟著男人去四川生活去了。”
眾人都有些惊讶。
“王婶多大了?”董桂意外道。
“四十五了。”
“那挺好的,以后有了个伴。”董桂讚嘆道,“没想到她倒是挺麻利的。”
周三娘又提起了之前的老僕,”过年的时候,喝醉酒,在外冻死了。”
对於老僕的死,许克生和董桂只是感嘆了一声就罢了,给他们的印象太差了。
那就是一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周三娘也问起了许克生来京城后的生活。
听到这个院子竟然是诊金,她的眼睛都亮了,“没想到兽医也是这么赚钱的。”
很快她察觉不对,董桂的父亲也是兽医,却不赚钱。
只好换了话题,笑道:“桂妹妹,怎么想到来这当管家?”
董桂脸红了,支支吾吾不愿意说。
许克生笑道:“我这缺人,她也想出来做工,就这么凑合上了。”
周三娘轻笑道:“这样挺好的,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家里的亲人也放心。
董桂询问了她回娘家后的情况,周三娘不愿意多说,只是聊聊几句带过,就岔开了话题:“奴家刚才来的时候,看到方百户进城了。穿著一身玄色短打,腰上带著一把匕首。”
许克生已经很久没见方百户了,几乎將这个人忘记了。
董桂疑惑道:“这么晚进城,他要做什么?”
“不知道,我也没上前理会。”周三娘摇摇头,“哦,对了,小妹,令尊也跟著一起的。百户所来了十几號人呢。
董桂愣了一下,接著附和道:“肯定百户所要办什么事吧。”
夕阳西下。
暮色缓缓降临,京城快要宵禁了。
秦淮河上安静了下来。
周三娘和董桂的饭量都很小,一顿饭很快结束。
周三娘很会说话,讚美了每一道菜,最后连厨房都要夸奖收拾的乾净、整洁。
董桂被夸赞的心怒放,主动帮眾人泡了茶,两人很快也熟络起来。
周三娘接过董桂递来的茶碗,漱了口。
喝了口茶,她放下茶碗,看著许克生问道:“许相公,你这————需要护士吧?”
董桂在一旁疑惑道:“三娘,什么士”?”
周三娘笑著解释道:“护士。就是协助医生的一种活计。”
董桂笑道:“三娘,这是哪来的词儿?”
“这是许相公告诉我的。”周三娘轻声道。
董桂无话可说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许克生。
许克生咳嗽一声,问道:“三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三娘轻嘆一声,苦笑道:“奴家现在一无所有了,还要生活,还要吃饭,就寻思找点事做。”
许克生有些为难,解释道:“三娘,我从医只是副业,科举才是我的主业,平时接的病人很少的。”
周三娘摆摆手道:“无妨,能偶尔有点事做就好啦。”
许克生沉吟了起来,以后遇到大手术是需要个帮手,不然自己忙不过来,万一遇到女病人就更需要一个女护士协助了。
许克生很快就点头应下了:“行吧,以后需要人手就派人去请你。”
周三娘开心地笑了,当即屈膝道谢:“谢许相公!”
董桂在一旁安静看著他们商谈,眼睛里流波转动,似乎忘记给两人添茶了。
周三娘留下了地址,竟然是在聚宝门外的云棲观。
许克生有些意外:“三娘,你————不住娘家了。”
周三娘淡然地笑了:“新搬过去的,还是道观住的舒坦。都是女道姑,生活上也没什么不便。”
董桂吃了一惊:“三娘,你不会是要出家吧?”
周三娘笑著摇摇头:“奴家现在还没这个念头。奴家的大妗子去年在云棲观出家,奴家是投奔的她。”
她又问自己需要准备什么。
许克生考虑她现在没什么钱,就摆摆手道:“需要什么我来准备。”
周三娘见目的达到,便向两人告辞。
许克生要牵著驴送一程,被周三娘婉拒了,“从这去聚宝门也不过盏茶时间,相公辛劳一天,就不用麻烦了。”
周三娘拿出眼纱戴上,然后撩了撩鬢角的髮丝。
动作轻柔,无意之间展露出丰腴的身材。
董桂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心中悄悄做了对比,三娘除了稍微高一点,其他的两人都差不多。
许克生按住冲周三娘狂吠的阿黄,將她送出大门,董桂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大门外,周三娘再次屈膝告別:“许相公,桂妹妹,奴家告辞了。感谢小妹的厨艺。”
董桂在许克生身后笑道:“三娘有空常来呀。”
许克生拿出一个钱袋子递了过去:“今天的缝针钱。”
周三娘看看钱,又看看许克生,竟然有些扭捏。
想拿著,又有些不好意思。
许克生又向前递了递,劝道:“拿著吧,是你该得的。”
周三娘这才接过,钱袋子沉甸甸的,竟然全都是铜钱。
她估摸有一百文,有些羞涩地说道:“许相公,是不是————给的多了?”
许克生笑道:“会缝针的小娘子可没几个。”
周三娘这才放心收下,衣袖下垂,遮住了钱袋子。
周三娘沿著河岸缓缓远去,身姿婀娜,马面裙在晚风中摇摆。
许克生目送她远去,直到那个孤独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在夜色中。
身后,董桂轻轻咳嗽一声:“许相公,该回家了吧?”
许克生转身回家,看董桂闷闷不乐,连阿黄凑过去都不愿意理会,往常她总要搓摸几下狗头的。
她似乎有了心事。
许克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董桂苦著小脸说道:“三娘刚才说,在街上看到我爹了。”
“哦?”许克生有些不明所以,“那————怎么了?他肯定是有事要办的。”
“他进城了,都不来看看奴家。”董桂嘟起了小嘴,眼圈红了。
父亲不想让她进城做事,一直想让她回去。
现在进城都不理睬她,她猜测是因为父亲心里有气。
“三娘说是具体什么时候看到的吗?”
“洗碗的时候她说是申初。”
许克生安慰道:“当时也不早了,小旗他们才进城?哪还有时间来看你?”
董桂想了想,破涕为笑:“也是哈!”
许克生继续分析道:“如果办了事再回去,没到家天就黑了。他们应该是在城里住一夜,明天办完事再回去。你等等看,也许明天就来看你了。”
“莫非是去奴家哥哥那住一夜?”
“就你哥那一间屋?”许克生摇摇头,“不可能!”
“那,我爹忙什么?”董桂挠挠头,有些疑惑。
许克生突然想到,周三娘说还有方百户他们。
方百户带这么多人进城,能有什么事?
百户所的事情大多在千户所,没必要进城的。
许克生笑道:“別胡思乱想了,小旗进城肯定是有事,不方便来找你,不然早就来了。不骂我一顿,你爹就算白进城了。”
董桂脸红了,白了他一眼,”奴家的父亲还是很欣赏你的。”
许克生哈哈大笑,董小旗已经在周三柱面前抱怨几次了,“欣赏”肯定是谈不上的了。
董桂被他笑的不好意思,扭身去了厨房。
!!!
许克生突然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他想到方百户和董百户是战友,交情莫逆,当初董百户带汤瑾去求医,也是奔著方百户去的。
难道这次进城和董百户有关?
董百户被衙门的人坑了,虽然最终靠自己的医术顺利过关,但是中间也很凶险。
一旦云螭不治,董百户就成了衙门的笑话。
莫非是董百户请他们来助拳,要报復王书吏他们?
几个最底层的小吏罢了,董百户的心胸还不至於。
许克生推测,如果是董百户请他们来的,最有可能是查出幕后黑手,避免以后再中招。
他將董桂叫了过来:“如果明天小旗不来,你也別生气,他肯定是因为不太方便。”
董桂气哼哼道:“我爹不方便?他能有什么事?”
父亲就是百户所的兽医,手下管十几號人,就是出力干活的。
她还是倾向於父亲不愿意来看她。
她的眼圈又红了,抽了抽鼻子。
“你別问,”许克生摇摇头,“也万万別和其他人说你爹进城了。”
万一是帮董百户的,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少不能从自己这里泄漏出去。
看他神情十分严肃,董桂被嚇住了,急忙问道:“我爹他————他————他不会有事吧?”
许克生笑道:“他们一群十几个壮汉,能有什么事?有事也是別人有事。”
董桂稍微放下了心。
许克生又叮嘱道:“你只需要记住,忘记方百户、你爹他们今天进城了。下次见到三娘,记得提醒她一句。
董桂被嚇住了,惊叫道:“奴家现在就去追她!”
说著她拔脚就要走。
“回来!”许克生急忙叫住了她。
他有些哭笑不得:“她现在早过聚宝门了,等你追上,还回来吗?那会该宵禁了。”
董桂急的鼻尖冒汗,”那你说,该咋办呀?”
许克生安慰道:“三娘住在道观,你不用担心,她不可能和一群道姑说这些。”
董桂虽然不知道父亲的来意,但是看许克生一再叮嚀,便决定道:“明天等你去了府学,奴家就去道观找她。
许克生同意了:“去吧,记得带几件礼物。以后你俩要常来往的,先去拜访一次也好。”
“什么礼物合適?”董桂问道。
“道观嘛,果脯、乾果、糕点之类的最好。”
锦衣卫衙门。
王书吏终於踩著夕阳的余暉出了衙门,左手拎著布袋子,脚步十分轻鬆。
忙碌了一个下午,终於可以回家了。
想到家里的热乎饭菜,再喝上几杯老酒,他咽了咽口水,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他的家在外廓,走路需要半个时辰。
他一般在贡院附近的码头上渡船,一文钱到家附近的渡口。
今天他一如既往,上了一艘等客的渡船。
今天的船工很陌生,是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背对著他蹲在船头,看不见脸。
王书吏没有介意,只要能摆渡,谁当船工都可以。
他在船头的木桶里丟了一文宝钞。
但是渡船上的船工都不喜宝钞。
因为同样是一文,但是宝钞只能当七成、甚至一半铜钱使用。
王书吏坚持每次都给宝钞。
船工都知道他是锦衣卫衙门的,没人敢当面抱怨。
他习惯地催促道:“船家,人都满了,马上开船!”
“客官坐稳了,小人就立刻开船。”船工没有回头,只是嗡声应了一句。
这种话一般都是客套、应付,王书吏也没有真的相信。
他径直去了船舱。
刚跨进去,王书吏就滯住了,脸色突变。
董百户也在!
就站在舱门口,抱著膀子冷冷地看著他,冰冷的眼神让王书吏心生寒意。。
王书吏立刻想退回去,找回那张宝钞,步行回家。
不能和董百户一船,不然这一路得多彆扭。
船身猛地一晃,王书吏一个趔趄。
船工言而有信,真的开船了,正用竹篙用力撑船离开码头。
王书吏几乎要气哭了,方正的大脸满是苦涩,为何今天的船工这么讲信誉?
晚点开能死啊?!
王书吏无奈,只好硬著头皮冲董百户拱手施礼:“小人拜见百户老爷!”
本著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的態度十分恭谨。
啪!
董百户突然一巴掌扇了过去,王书吏猝不及防,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倒在地。
王书吏的还算周正的脸瞬间半边肿胀了起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两个人按住,用绳子捆住了手脚。
王书吏想看清都是谁,以后也方便指认。
没想到对方除了董百户,全都带著蒙面。船舱里光线暗淡,几乎看不清对方的眼睛。
王书吏心中明白,董百户包了这艘船,就是在等他!
王书吏急忙大叫:“救命!”
他的肚子上立刻就挨了一拳。
疼的他蜷缩起来,脸色涨红,青筋跳动,张著嘴急促地呼吸,犹如上岸的鱼。
董百户蹲下身子,等他缓过气,才说道:“別想著喊了,没人会救你的。”
王书吏惊惧地看著他,喘息著道:“杀了我,你就是嫌疑犯。这可是京城。”
船舱的人都低声笑了。
董百户拍了拍王书吏被扇肿的那半边脸,戏謔道:“京城每天都死人,案子破了几个了?秦淮河上常有浮尸,有几个找到了苦主?”
王书吏嚇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董百户难道真的要下死手?
今天和上次当街被拦著不一样,这次登船没有人注意到。
如果真的被弄死了丟秦淮河,等早晨水门打开,就漂去长江了。
“董百户,马你治好了,面子也没丟,为何和小人一个书吏计较?”
船舱里又是一阵笑声。
董百户也被逗笑了:“你小子给老子挖坑的时候可是很牛的。”
王书吏陪著笑:“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百户您大人大量,別和小人一般见识。小人以后一定对您俯首帖耳,唯您马首是瞻,你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为了活命,王书吏什么都不顾了。 董百户懒得理会,从身后拿出一个精巧的小锤子。
將王书吏的左手拿出来,强行將他的手铺开在舱板上。
王书吏已经猜到了他要干什么,急忙连声:“董百户,您別————別————董爷爷饶命!”
很快就有人摸出一块抹布,塞进了王书吏的嘴。
董百户拿起小锤子,捶打在王书吏的左手小指的指尖。
瞬间!
小指指尖被打碎了。
王书吏疼的身子瞬间僵直,浓眉挑起,大眼圆睁,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他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挣扎不动,扯著脖子嘶吼,嘴却被堵住了。
终於,等他缓过劲来,董百户冷冷地对他说道:“等老子拿出抹布,你要立刻说出幕后指使,敢有半分犹豫,老子就换一个手指头,你右手的。”
王书吏连连点头。
右手要是废了,自己就无法写字了,衙门的活也得丟。
董百户又警告道:“老子还让人去捉了那个该死的马夫,你俩的口供要是对不上,呵呵————”
董百户冷笑几声,细长的眼睛满是杀意。
王书吏嚇得急忙用力摇头。
董百户伸手按在抹布上,”现在老子拿开,你想好了?”
王书吏急忙点点头。
董百户拿出抹布。
王书吏脱口而出:“公孙明!”
董百户目光锐利,死死地盯著他:“你確定?”
公孙明是锦衣卫衙门的一名镇抚使,掌管北镇抚司。
“百户,就是公孙镇抚使。他有个乾儿子已经是试百户了,这次本来志在必得的,没想到被您给截胡了。”
“陈同知手下的那个骗老子的小旗,又是怎么一回事?”董百户追问道。
“他收了小人的钱。”
董百户气笑了,几个小人竟然差点將自己折腾散架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幕后黑手不是陈同知。
不然自己该发疯了。
船走的很慢,中途有人在岸上骑马追来,船工立刻將船靠近岸边。
岸上有人低声说了一个姓:“公孙!”
董百户在船舱里听的一清二楚,这是审问马夫的人传来的消息。
看来基本可以確定是公孙明了。
董百户又详细询问了坑他的过程,准备回去和另一边的人核对。
船只缓缓停下,船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到了。”
董百户亲自给王书吏鬆了绑,”走吧,老子亲自送你上岸。”
王书吏以为要灭口,嚇得屎尿齐流,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百户!董爷爷!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董百户一把抓起他,架著胳膊向外走:“送你回家的,別怕!”
等王书吏被架出了船舱,才看到眼前就是家门口的码头。
暮色沉沉,已经快要宵禁了,码头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
王书吏终於相信,自己不会被处死了,终於停止了哭泣,有了点力气勉强自己站稳了。
董百户嫌弃地摆摆手:“快滚!熏死老子了!”
王书吏唯唯诺诺地拱手告辞,然后快步走向船头。
董百户感觉不对,王书吏这一身屎尿地回去,小手指头又伤了,很容易被家人怀疑。
当王书吏一只脚抬起要上码头的时候,董百户已经跟了上来,抬头一个侧扫,將他打落水中。
“下去好好洗洗。”
王书吏在水中挣扎,大喊著“救命”。
幸好这里水不深,他也懂水性,很快就扒住了岸边。
董百户已经进了船舱,隨手將王书吏的布袋子丟进水里。
当附近有邻居闻讯赶来,董百户的船已经逆流而上,开始返程了。
董百户笑道:“让他洗个澡,身上脏了、手指的伤都好解释。”
船舱里的几个人扯下面罩,为首的赫然是方百户,眾人都笑容满面。
董百户冲眾人拱拱手,“谢谢各位兄弟!”
方百户大咧咧地一摆手,“欺负咱们兄弟,他就是找死!”
董百户说道:“天晚了,我已经安排了住处,准备好了酒菜,今晚兄弟们一醉方休!”
眾人轰然响应。
方百户他们开心地聊著天,战友难得聚一次,船舱里的气氛很活跃。
董百户笑著和他们说话,心里却无比地压抑。
北镇抚司下设詔狱,办理的都是皇帝交给的案子,因此权力极大。
锦衣卫的老大是指挥使蒋欢,和公孙离隔著两位同知、三位指挥金事,但是他的实权让同知都不能小覷。
同级的镇抚使更是逊他半筹。
自己刚进锦衣卫衙门,就招惹了一位掌握实权的镇抚使,以后的日子要夹起尾巴小心做人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
许克生用过晚饭,洗澡换了一身衣裳。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大傻狗迎了上来,冲他摇著尾巴。
夜晚鬆开了狗绳,这是阿黄最自由的时光。
厨房还有火光,董桂在给他烧水沏茶。
晚风吹拂,带著一丝凉爽,许克生不紧不慢地去了书房,点亮了油灯。
书桌一旁放了一块硕大的木板,上书:
【乡试倒计时:】
【仅剩79天】
本来放鬆的心情瞬间变得紧绷。
没有多少时间了!
许克生立刻在桌前坐下,拿出朱熹的《周易本义》。
深吸一口气,平静了心情,开始复习功课。
片刻功夫,他已经完全沉浸其中。
董桂送来了泡的香茶,轻声道:“奴家去睡了。”
许克生在用心看书,完全没有听到。
董桂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状態,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当许克生终於放下书,揉揉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外面恰好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已经二更天了。
许克生起身活动了手脚,然后重新回到书桌前准备写书。
院子里,阿黄突然对著大门狂吠。
透过书房的窗户,许克生恰好能看到大门,门外有人打著火把。
接著传来敲门声。
合上书,许克生出去问道:“何人?”
“许相公,锦衣卫的。”外面的人回道。
普通百姓如果听到“锦衣卫”,早就该瘫软在地了。
许克生却快步走了过去,声音很熟悉,似乎是接送自己的锦衣卫的番子。
他先將阿黄拴上,然后打开了大门。
外面站著几个人,还停著一辆马车。
为首的小旗拱手道:“许相公,请隨我等进宫。”
“好!”许克生点点头,“等我收拾一下就出门。”
回屋拿了医人用的医疗包,吹熄了油灯,出来时隨手带上了门。
又去一趟西院,站在廊下叮嘱董桂听著点动静。
將阿黄重新放开,许克生出门了。
马车快速向西而去。
许克生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按照时间,自己该是明天傍晚入宫给太子出诊的。
突然提前了一天,难道太子的病情有变?
到了西华门,带领他入宫的小內官已经在等候。
两人坐著吊篮被拉上了城墙,又从另一边放下。
许克生想提前了解咸阳宫的情况,一边走一边问道:“內使,为何这么晚召某进宫?”
小內官急忙快速地摇摇头,惶恐地回道:“许相公,奴婢不知。”
看他嚇得小脸都白了,许克生没有再问。
现在皇宫的规矩很大,对內官管理的尤其严格,说错话、做错事轻则挨板子,敢泄密的则打死。
许克生猜测今天自己来了,戴院判肯定也在。
等见了院再问问吧。
远远地看到咸阳宫灯火通明。
!!!
许克生嚇了一跳。
什么情况?
在他的记忆中,夜里的咸阳宫从未点这么多灯火。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太子的病情急转直下了吗?
许克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宫门前只有值班的內官,看不到戴院判的身影。
小內官领他到宫门前,和值班的太监说明了来意。
许克生被放进了宫。
他先去公房放下医疗包,在书案上他看到了戴院判的笔记,还很新鲜,应该是今晚写的。
许克生接著去了大殿,早有宫女通稟过了。
等许克生到了之后,宫女带著他一路畅通无阻,径直去了寢殿。
站在寢殿门口,许克生心里又是一跳。
朱元璋竟然在,王院使、戴院判也在,还有两个值班的御医。
不用问了,太子的病情恶化了。
许克生压住心中的惊疑,上前一一见礼。
朱元璋摆摆手,沉声道:“无需多礼,你去给太子把脉。”
老皇帝声音沙哑,听上去十分疲倦。
许克生领了旨,走到床榻前,看到太子竟然在用雾化机,不由疑惑地看向戴思恭。
太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咳嗽了。
戴思恭解释道:“太子殿下从凌晨起突然咳嗽,傍晚愈发剧烈,晚饭后开始做的雾化。”
朱標靠在一旁笑道:“许生,你做的这个雾化机关很好用。这是今晚第二次雾化,本宫咳嗽的就轻了不少。”
满屋的人都神情凝重,只有太子还能谈笑风生。
许克生有些无奈,上前拱手道:“殿下,晚生给你把一次脉?”
朱標伸出右手腕,放在脉枕上,“来吧。”
许克生上前把脉,刚听了几次,他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妙。
相比上次、上上次,太子的状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有些退步了。
他甚至感觉到了滑脉,这是上次雾化之后已经消失的脉象。
许克生收回手指,起身准备退下去。
朱標却摆摆手,“就在这说吧。”
“殿下的脉象相比两天前,有些弱,脉率略快。”许克生回道。
朱標微微頷首:“院使、院判也是这么说。”
王院使依然老神在在,在一旁插嘴道:“殿下,您这是受痰疾所影响,等去了痰,脉象会恢復正常的。”
朱標笑道:“那是最好不过了。”
许克生却知道,王院使这是安慰的话。
脉象变弱,是受痰疾的影响;
但是痰疾从何而来?
因为气血不如前几日了!
太子贏弱的身体再变差!
朱元璋见他最信赖的三个医生的判断一致,太子雾化之后有明显好转,心中略为放鬆了。
叮嘱朱標好好休养,朱元璋回宫了。
夜色如墨,乌云在天穹翻涌,遮天蔽月。
没有一丝风,空气有些闷,虫鸣也变得十分微弱。
王院使带著眾人將朱元璋送出咸阳宫,又跟著走了老远才止步。
看著朱元璋的身影消失,王院使也告辞休息去了。
两个值班的御医则去了寢殿外面候著。
戴思恭、许克生去了公房。
两人一人端著一杯茶,在窗前坐下。
窗户大,浓稠的暗扑面而来。
太子的病情太沉重了,两人都不愿意主动提及。
许克生刚才在寢殿停留的时间並不长,但是依然感觉有些疲倦。
戴思恭满脸倦容,皱纹又变深了,他几乎瘫在了椅子中。
喝了几口浓茶,吃了几块糕点,他才缓缓道:“启明,那个疯癲的名医,黄长玉,你还记得?”
许克生点点头,“晚生记得。咱们商討过用黄梁一梦的方法,营造一个虚构的幻境,希望他能醒来。”
“效果不佳。”戴思恭摇摇头,缓缓说道。
“这也不出意料,本来就有赌的成份。”许克生坦然道。
“太子殿下的意思,让你抽空去一趟。”
许克生思索了片刻,询问道:“院判,去现场的是哪位御医是如何反馈的?”
戴思恭摆摆手道:“去的不是御医,是一位医士,王院使的徒弟,办事还是稳妥的。”
“他反应,病人丝毫不见起色,甚至有加重的跡象。黄府认为销太重,希望能终止治疗。”
许克生知道了大概的情况,又问道:“院判,十天之后去行吗?还有十天晚生月考,如果可以就等月考结束再去如何?”
戴思恭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可以。他的病不死人,那就先放一放。”
两人吃了一杯茶。
戴思恭放下茶杯,突然说道:“你和江夏侯府近期有来往吗?”
许克生摇摇头,”没有,自从上次治牛,之后就没来往过。”
“那就好。”戴院判若有所思。
“院判,有事吗?”
“不算什么。老夫听周御医说过几次,江夏侯府的世子貌似对你意见很大。”
“周世子?为何?”许克生有些疑惑。
“还是上次治牛的过节唄。”戴思恭苦笑道。
许克生苦笑了几声,心中很是无奈。
自己至始至终都处於被动的地位,怎么还被世子忌恨上了?
戴思恭低声道:“周御医和他们是同族的,说话应该不假。江夏侯毕竟是侯爷,以后你儘可能別和他们发生衝突。”
许克生点点头,想起了蓝宇的幕僚骆子英的叮嘱,如果遇到周驥,不用担心,儘管反击。
“江夏侯府!”戴思恭念叨了一句,又不屑地笑了。
许克生看他的神情,似乎知道什么內幕但是戴思恭没有细说,只是叮嘱了一句:“江夏侯府不足为惧!你只需要耐心地等著!”
???
啥意思?
许克生惊讶地看看他。
江夏侯要完了?
老先生在看著夜色发呆。
许克生也不便细问,毕竟涉及到了一个开国的侯爷,说出这类人的隱私,院判是要担风险的。
等续茶的宫女退下了,许克生四处看了看。
周围没有宫人,这也是他们开窗户说话的用处。
许克生这才低声问道:“院判,两日前殿下的身体还是在好转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白天发生了什么事刺激了他?”
戴思恭摇了摇头,嘆道:“启明,你仔细想想,殿下可不是这一个白天的问题。”
许克生瞬间明白了:“殿下最近操劳过度了?”
他平时很少在宫里,对太子的情况了解很少。
但是从最近的几次短暂接触,他也感觉到太子越来越忙了。
上次帮忙挑选乐匠,他选了元庸,当时送元庸去见太子,他还趁机劝諫太子要多休息、少操劳。
戴思恭低声道:“殿下早晨醒来,先去宫门口打六字延寿诀,早膳后开始批阅奏疏。累了就休息,醒来就看奏疏。”
“等中午朝会散了,一些重臣就会过来,太子率领他们在寢殿议事。等重臣们退下,殿下能睡一觉。
“晚膳后,还要看一会奏疏才能睡。”
戴思恭满脸无奈,看著窗外的黑夜发呆。
许克生大吃一惊。
朱標现在虚弱的就像狂风暴雨中的茅草屋,隨时可能墙倒屋塌,怎么还能如此拼命工作?
“院判,这样的话,好不容易用汤药、锻链生发的元气就被消耗一空,还远远不够。”
他终於明白,为何太子的病情突然有了反覆。
戴思恭端正了身姿,严肃道:“老夫已经和院使商量了,明天中午一起去陛下那里进諫,请陛下约束太子处理朝政的时间。”
许克生询问道:“需要晚生一起去吗?”
如果需要,明天上午就留下。
戴思恭摆摆手,”你去上学,只需要在题本上签名就好了,支持的御医也只需要签名。”
“这种事不宜去的人多,老夫和院使去就可以了。
“
许克生爽快地答应了。
这件事必须支持,不然自己就白忙活了。
不过,他对劝諫的成效持怀疑態度。
眼下太子的病情出现反覆,也许朱元璋父子会小心一点,有所约束。
一旦好转,朱標又会继续忙碌起来的。
这不仅仅是涉及朱標对朝政、对权力的掌控,更是朝廷的设置决定的。
朱元璋取消了丞相,朱標在事实上承接了丞相的功能,甚至更多。
朝中的重臣、优秀的年轻官员、勛贵都在詹事院兼了职务,詹事院某种意义就是扩大的丞相府。
朱元璋老了,精力不济,太多的事务需要太子帮著分担。
这也是朱標重病的原因之一,也是这次病情反覆的问题根源。
只要这种设定还在,朱標清閒的日子就不会多。
何况作为储君,朱標处理朝政的时间少了,就会少了一种掌控感,他自己都不一定乐意。
权力犹如阿芙蓉,让朱標沉醉,並在沉醉中渐渐沉沦。
许克生和戴院判一起,看向了漆黑的夜色。
他对未来的治疗持有十分悲观的態度。
也许,自己也改变了大明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