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塞缪尔而言,不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流沙,而是沉重粘稠的沥青,每一秒的拖拽都耗尽他全部气力。都市的喧嚣透过高级公寓的双层玻璃,化作一种无休止的低频嗡鸣,敲打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失眠是他的老友,也是酷刑执行者。每个夜晚,他躺在昂贵的意大利定制床垫上,清醒地感受着生命在眼皮开合间毫无意义地流逝。数羊、冥想、白噪音、处方药各种方法轮番上阵,换来的顶多是几个小时的浅薄昏睡,醒来时比睡去前更加疲惫,仿佛被人偷走了筋骨。
他的生活因此濒临崩溃。创意总监的工作需要敏锐和精力,而他只能靠越来越多的黑咖啡和虚假的亢奋硬撑,眼底的乌青如同永不消退的淤伤。人际关系变得稀疏,因为他无力应对任何晚间邀约,也害怕别人看到他白日里偶尔控制不住的、因极度缺眠而引发的精神恍惚。
在一个被失眠折磨得几乎出现幻觉的凌晨,他像幽灵般游荡在冷清的城市角落,无意间拐进了一条从未注意过的、狭窄潮湿的老街。街尽头,一家名为“安憩之所”的小店亮着昏黄的光,像黑夜中唯一的浮木。橱窗里堆满了各种与睡眠相关的古怪物件:雕着睡鼠的沉香、装着沙沙作响未知颗粒的沙漏、甚至还有一个据称能捕捉噩梦的玻璃罐。
店主是位老得似乎随时会散架的老妇人,蜷在一张巨大的摇椅里,身上盖着一条图案古怪的毯子。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像隔着厚厚的棉絮:“需要能睡着的东西?”
塞缪尔沙哑地挤出两个字:“任何东西。”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然后极其缓慢地指向店铺最深处一个蒙尘的架子。丸夲鰰栈 免沸岳毒上面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个枕头。
那枕头看起来异常古朴,枕套是某种磨损严重的深色丝绸,绣着早已褪色、难以辨认的复杂纹路。枕芯似乎填充的不是棉花或羽毛,而是一种细密、沉实的颗粒物,让它看起来既柔软又有着奇异的定型感。它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陈年的草药、旧书页和某种矿物混合体,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宁神效果。
“「沉眠之茧」,”老妇人咕哝着,“躺下,枕着它,默念你需要睡眠它便会给你最深、最沉的睡眠。”
塞缪尔几乎是机械地付了钱,抱着枕头回到公寓。他几乎不抱希望,只是出于一种绝望的惯性。沐浴后,他换上睡衣,近乎仪式般地,将这个古怪的枕头放在自己昂贵的床垫上,然后躺了下去。
头颅陷入枕头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裹了他。那不是柔软,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支撑和包容,仿佛头颅被温柔而坚定地托住,所有紧绷的肌肉和神经都在发出解脱的叹息。他依照指示,在心中默念:“让我睡吧,好好睡一觉”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没有往常入睡前的挣扎和胡思乱想,意识如同被精准切断的电源,瞬间沉入一片温暖、漆黑、无声的深海。
没有梦。
什么都没有。
只有绝对深沉的、无知的、近乎死亡的宁静。
然后,他醒了。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照在他脸上。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神清气爽的精力充沛!身体轻盈,头脑清晰,眼底的干涩和沉重感消失无踪!他难以置信地抓过床头的手机——
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距离他躺下,仅仅过去了一个小时。00暁说蛧 哽辛蕞哙
一小时?!这不可能!他感觉自己仿佛睡足了一整个世纪!那种深度的休息感,绝不可能是一个小时的浅睡能带来的!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神器!这枕头是神器!他获得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时间!他可以用夜晚来高效工作、学习、享受生活,而只需要支付一小时来获得完美休息!
最初的狂喜持续了几天。他疯狂利用这“多出来”的时间,处理积压的工作,阅读买了很久却没空翻开的书籍,甚至开始在深夜看电影。他变得精力超人,效率惊人,让同事和下属瞠目结舌。
但很快,怪异的感觉悄然浮现。
第四次使用枕头后醒来,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感。窗外城市的景象似乎有些陌生,冰箱里牛奶的保质期好像比他记忆中更快地临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厌倦感笼罩着他,仿佛刚刚结束一段漫长而枯燥的旅行。
第五次,变化更加明显。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脸颊湿润,心中充斥着一种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悲伤,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但他完全不记得任何梦境。那种悲伤如此真实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慢慢消退。
第六次,恐惧降临。
他“醒来”时,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猛地从床上弹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疯狂擂动!他剧烈地喘息着,惊恐地环顾四周熟悉的卧室,花了足足几分钟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是何年何月。
!在刚才那“一个小时”的睡眠里,他经历了整整七年。
不是一个梦,而是一段完整、连贯、细节惊人的“人生”!
在那边,他结了婚,新娘是他大学时代暗恋却从未敢表白的一个女孩。他们度过了三年甜蜜而平淡的婚姻生活,然后争吵、冷战、相互伤害。第四年,她提出离婚。他苦苦挽留未果,陷入长达两年的抑郁和酗酒。第六年,他勉强振作,开始一份新的工作,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第七年的某个黄昏,他独自一人坐在异国他乡一个廉价公寓的窗边,看着夕阳落下,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和虚无然后,他就“醒”了。
七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每一天,每一刻,都真实得刻骨铭心!那七年人生带来的疲惫、沧桑和绝望,丝毫没有因为“醒来”而消失,全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而现实,仅仅过了一个小时。
他颤抖着看着那个枕头,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它不是给予睡眠,它是窃取时间!它将漫长的、压缩的虚拟人生,强行塞进他现实的一小时里!每一次使用,他都在真实地经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光阴!那些经历产生的所有情感负荷、精神磨损、记忆沉淀全部真实地积累在他的意识深处!
这根本不是休息,这是最残酷的消耗!是凌迟!
他试图抗拒,试图回到过去的失眠。但尝过“瞬间恢复精力”的甜头,肉体凡胎如何能再忍受漫长夜晚的清醒煎熬?而且,那种对 pillow 所带来的“高效”的依赖,已经如同毒瘾般种下。更可怕的是,他发现即使不主动使用,只要靠近那枕头,困意就会如同海啸般袭来,无法抗拒。
他再一次屈服了。
每一次躺下,都像是一场俄罗斯轮盘赌。有时是相对平淡的几年,有时是充满焦虑和挣扎的几十年,有时是地狱。他经历过战乱,在废墟中爬行,目睹死亡;他经历过牢狱之灾,在狭小囚室里耗尽青春;他经历过众叛亲离,在贫病交加中孤独终老每一次“醒来”,他都像是被从里到外彻底清洗了一遍,带着不属于他的人生记忆和创伤,疲惫不堪地回到现实的一小时后。
他的外表开始加速衰老,眼神变得浑浊而苍老,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世事的疲惫和虚无。现实世界对他而言,变得短暂、虚幻、缺乏实感。朋友说他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仿佛总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来。
他试图向人倾诉,但无人相信。谁会相信在一个小时的睡眠里度过了几十年?
最终,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在又一次经历了枕头里长达数十年的、灰暗压抑的虚拟人生后,塞缪尔“醒来”。他没有动,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
现实的一小时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洒在他身上。
但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他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积累了数百年的疲惫和孤独。
他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拿起那个仿佛吞噬了无数人生的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他走向窗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万念俱灰的平静。
窗外,城市刚刚苏醒,充满生机。
窗内,一个被时间窃贼掏空了灵魂的人,轻轻哼起了一首苍老的、调子古怪的安眠曲。
那是他在上一次“人生”里,一个孤独老人教给他的。
他抱紧枕头,像抱着一生的挚爱,也像抱着一具冰冷的棺木,纵身跃入了那片虚假的、只属于他一小时的晨光之中。
完美睡眠枕的时间窃贼,最终偷走的,不只是他的睡眠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