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像冰冷的针,密集地刺在“灰烬之书”咖啡馆油腻的窗玻璃上,将窗外湿漉漉的霓虹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店内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劣质咖啡豆的焦糊味和廉价烟草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臭。哈特利缩在磨损的皮沙发深处,像一块被遗忘的抹布。他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表面凝结了一层丑陋的油脂。失业第三个月,积蓄见底,房东的驱逐通知像催命符一样贴在门板上。更糟的是,母亲玛乔丽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像沙漏里的沙,正一点点从他指缝中溜走。他需要钱,需要时间,需要一种奇迹。
“奇迹很贵,哈特利先生。”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本杰明猛地抬头。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人。他穿着剪裁异常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料子看起来昂贵却毫无光泽,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他的脸很干净,干净得近乎没有特征,像一张精心打磨过的空白面具,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两口冻结的深井,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地注视着他。他面前放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旧式公文包,皮革边缘已经翻起毛边。
“你是谁?”本杰明警惕地问,声音干涩。
“你可以叫我索伦森。”男人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肌肉的机械抽动。“我听说,你在寻找解决方案?关于你的困境。”他的目光扫过本杰明磨损的袖口和眼底的乌青,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你能帮我?”本杰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丝荒谬的希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
“这取决于你愿意付出什么,以及”索伦森慢条斯理地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那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种极其轻薄、近乎半透明、泛着陈旧羊皮纸光泽的契约书。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极其细小的铅字,字迹古老而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你如何理解这份契约的条款。”
本杰明接过契约,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眯起眼,努力辨认那些蚂蚁般大小的文字。条款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充斥着大量晦涩的法律术语、多重否定句、交叉引用和模糊不清的限定词。“愿望实现的程度与契约条款的模糊性成正比”?“解释权最终归契约持有者所有”?他看得头昏脑胀,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在跟他捉迷藏。
“这太复杂了。”本杰明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根本看不懂。”
“这正是关键,哈特利先生。”索伦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清晰意味着限制,模糊则孕育着无限可能。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最迫切、最核心的愿望是什么?其余的,契约会自行适配。”
绝望和渴望在本杰明脑中激烈交战。他看着索伦森那双冰冷的眼睛,又想起母亲日渐空洞的眼神和房东那张冷酷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下悬崖:“钱!我需要一大笔钱,立刻!马上!还有时间!我需要时间照顾我母亲,不能让她一个人”他顿了顿,想起那些独自在公园长椅上发呆、被护工推着轮椅的孤独老人,“还有朋友!我需要真正的朋友,不是酒肉朋友,是能理解我、陪伴我的人!我太孤独了!”
索伦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拿起一支看起来极其古老、笔尖闪着幽暗银光的钢笔,在本杰明口述的核心愿望旁边,用同样细小、模糊的字迹飞快地添加着注释和补充条款。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的蛛网。
“很好。”索伦森放下笔,将契约推到本杰明面前,“在这里,签下你的全名。用你的血。”
本杰明看着那支诡异的钢笔和契约上等待签名的空白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颤抖着拿起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咬咬牙,用笔尖在指腹上狠狠一扎,殷红的血珠涌出。他用染血的笔尖,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本杰明·詹姆斯·哈特利。就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嘶嘶声,签名处的血迹迅速被纸张吸收,只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印记,而契约上那些模糊的条款,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索伦森满意地点点头,收起契约,动作快得让本杰明看不清。“契约成立。你的愿望,即刻生效。”他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咖啡馆昏暗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本杰明呆坐在原地,掌心全是冷汗。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指腹上那个细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第二天清晨,本杰明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考究制服、表情严肃的男人,自称来自“全球遗产清算中心”。他们告知本杰明,一位他从未听说过的远房叔公在海外去世,留下了一笔惊人的遗产,而本杰明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文件齐全,手续完备。当天下午,一笔足以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的巨款就打入了他的账户。
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本杰明!他冲到医院,结清了母亲所有的医疗欠款,预缴了未来一年的顶级护理费用,并请了最好的私人看护团队,24小时轮班照顾母亲。他搬进了宽敞明亮的高级公寓,买了新车,衣柜里挂满了名牌服饰。金钱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如坠云端。
紧接着,时间似乎也对他格外宽容。他发现自己每天仿佛凭空多出了几个小时。他可以在医院陪伴母亲一整个下午,看着她安静地晒太阳,听护工读报给她听,而当他回到公寓处理一些必要的邮件时,时钟仿佛只走了几分钟。他拥有了大把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看书、看电影、甚至只是发呆,而母亲那边,似乎永远有充足的时间被精心照料着。
最后,朋友也来了。不是过去那些酒肉之交,而是一些气质温和、谈吐不凡的人。他们似乎能轻易理解本杰明的孤独和压力,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陪他聊天,分享见解,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本杰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温暖,仿佛冰冷的生命终于被注入了暖流。
愿望似乎完美实现了。金钱、时间、陪伴,他拥有了曾经渴望的一切。最初的几天,本杰明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中。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开始悄然滋生。
首先是钱。那笔遗产的来源始终是个谜。他试图查询那位“远房叔公”的信息,却发现所有相关的记录都模糊不清,甚至相互矛盾。律师含糊其辞,银行经理讳莫如深。那笔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然后是时间。他很快发现,多出来的时间并非馈赠,而更像是一种偷窃。当他“拥有”额外时间陪伴母亲时,他自己的身体会陷入一种奇异的僵直状态,思维停滞,感官迟钝,仿佛灵魂短暂地离开了躯壳,只留下一具空壳在享受“陪伴”。而当他回到“自己的时间”处理事务时,又常常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抽离感,仿佛一部分生命力被永久地留在了医院的长椅上。更可怕的是,他注意到母亲的状态。在那些他“陪伴”的额外时间里,母亲的眼神似乎更加空洞,对外界的反应更加微弱,仿佛她的时间被加速消耗了?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脑海:他多出来的时间,是否是从母亲那里偷来的?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朋友”。
他们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出现,那么“善解人意”。但本杰明渐渐发现,他们的“理解”空洞而浮泛,像在背诵剧本。他们的陪伴温暖却缺乏真实的温度。一次深夜,他从一个关于母亲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通了其中一个“朋友”马克的电话。电话几乎瞬间被接通。
“本?怎么了?”马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关切。
“马克我我做了个噩梦,很可怕”本杰明的声音带着哭腔。
“哦,可怜的伙计。”马克的声音充满同情,“噩梦只是梦,不是真的。你需要放松。要不要我过去陪你?或者我们聊聊别的?最近那部新上映的电影”
马克的安慰流畅而体贴,但本杰明的心却沉了下去。他没有问噩梦的内容,没有试图理解本杰明此刻真实的恐惧——失去母亲的恐惧,对未知代价的恐惧。他只是机械地提供着“陪伴”的选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本杰明突然意识到,这些“朋友”从未主动分享过他们自己的烦恼、痛苦或弱点。他们永远只是倾听者、安慰者,完美得不像真人。
一个更加恐怖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形。他猛地挂断电话,冲出了公寓。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他凭着直觉,或者说契约残留的某种指引,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城市边缘一个废弃的宠物收容所附近。那里弥漫着一股动物粪便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在收容所锈迹斑斑的后门外,借着惨淡的路灯光,本杰明看到了让他血液冻结的一幕:
他的“朋友”马克,正蹲在一个肮脏的角落。但马克不再是那个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男人。他的身形变得佝偻,覆盖着脏兮兮的、纠结的毛发,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污垢,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正埋头在一个翻倒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里,贪婪地翻找、啃食着里面的残羹剩饭!他的动作,完全像一只巨大的、肮脏的流浪狗!
本杰明惊恐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他颤抖着后退,又看到了另一个“朋友”莎拉。她正趴在一堵矮墙上,身体以一种极其柔软、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伸出长长的、分叉的舌头,灵巧地捕捉着被路灯吸引来的飞蛾!月光下,她的眼睛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幽光,像一只巨大的蜥蜴!
“朋友”真正的朋友?契约是如何定义“朋友”的?是能提供陪伴和情感支持的生物?那么,一只对你摇尾巴的狗,一只在你脚边蹭来蹭去的猫,算不算“朋友”?契约的模糊条款,将“理解”、“陪伴”这些人类独有的情感需求,降格到了动物本能层面!他得到的不是知己,而是一群被契约扭曲了形态、赋予了基础“陪伴”功能的动物!它们模仿着人类的行为,却毫无人类的灵魂和情感!他所谓的“不再孤独”,不过是生活在一群披着人皮的、高度驯化的宠物之中!一种比孤独本身更深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让他几乎呕吐。他冲进浴室,打开淋浴,让冰冷的水冲刷身体,试图洗掉那深入骨髓的肮脏感。他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突然,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母亲!
他发疯般地冲向医院。冲进母亲的特护病房时,里面一片混乱。监测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和护士正围着病床紧急抢救。母亲玛乔丽躺在病床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健康的潮红,体温高得吓人。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怎么了?!”本杰明抓住一个护士,嘶吼道。
“不清楚!突然就这样了!生命体征完全紊乱!体温飙升,代谢速度异常加快!我们查不出原因!”护士的声音带着惊恐。
本杰明如遭雷击。健康!他许愿母亲“健康”!在契约模糊条款的扭曲下,“健康”意味着什么?是生理指标的正常?是清除病灶?那么,以透支生命力、加速新陈代谢为代价,强行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算不算一种极端的“健康”?母亲此刻的痛苦,是否就是契约在“清除”阿尔茨海默症这个“病灶”时,采取的某种粗暴的、毁灭性的手段?她正在被契约的“健康”定义活活烧干!
“不!停下!我撤销愿望!我什么都不要了!”本杰明对着空气绝望地嘶喊,泪水混合着冰冷的绝望滑落。他明白了,索伦森提供的一切,都是用最扭曲、最残酷的方式实现的。金钱是虚幻的,时间是从至亲身上偷来的,朋友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而母亲的“健康”,则是将她推向更痛苦深渊的催化剂!契约的模糊条款不是漏洞,而是精心设计的陷阱,每一个模糊的词语,都指向一个比地狱更可怕的“实现”方式!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索伦森,那个穿着灰色西装、面容模糊的男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那份泛着羊皮纸光泽的契约。此刻,契约上本杰明用血签下的名字,正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幽暗的红光,而下方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条款,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透露出冰冷而残酷的细则。
索伦森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痛苦挣扎的玛乔丽,扫过崩溃绝望的本杰明,最后落在那份发光的契约上。他那张空白面具般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表情——一个混合着满足、贪婪和冰冷嘲弄的、极其细微的微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收割的农夫,欣赏着自己精心培育的、扭曲的果实。
本杰明瘫倒在地,契约的代价如同冰冷的绞索,在这一刻彻底收紧,扼住了他和他所爱之人的咽喉。模糊的愿望,清晰的绝望。他亲手签下的,不是救赎的契约,而是通往地狱的门票。而那个微笑,是魔鬼对他灵魂价值的最终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