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第一次遇见那片云,是在紫藤花谢尽的雨季。零点墈书 首发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抱着牛皮纸裹的琴谱,缩在杂货店的雨棚下。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蓝裙摆。巷子尽头,教堂的彩窗透出暖黄的光,唱诗班的童声被雨声揉碎,飘来几个零星的音符。
“又忘带伞了?”杂货店的陈婆婆递来块干毛巾,“这雨邪乎,专挑放学时下。”
玛雅道了谢,目光却黏在对面屋檐下——一个穿鹅黄雨衣的小女孩正踩水坑玩,雨靴溅起的水花像碎银子。玛雅记得她,是花店苏姨的女儿小葵。上周音乐课,小葵还送过她一束沾着露水的雏菊。
雨突然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棚顶,像有谁在天上擂鼓。小葵惊叫着跑向街对面,却在路中央滑倒了。玛雅冲进雨幕的瞬间,听见头顶传来奇异的“噗嗤”声。
一片巴掌大的云悬浮在她头顶。
不是灰蒙蒙的雨云,是奶白色的,蓬松得像刚打发的奶油,边缘晕着淡金的光。雨滴在触及云朵的瞬间化作暖雾,裹住玛雅和小葵。雾里有阳光晒过的棉被味道,混着一丝清甜的蜂蜜香?
“哎呀!”小葵摸着膝盖的泥渍,却咯咯笑起来,“姐姐,你的云好暖和!”
玛雅抬头。那片云轻轻晃了晃,像在点头。
云朵住进了玛雅的生活。
它总在雨天准时出现,有时悬在玛雅头顶,有时趴在她书包上打盹。玛雅叫它“棉棉”。棉棉的庇护是有代价的——玛雅很快发现了端倪。
第一次是在数学测验后。玛雅举着满分的卷子冲回家,路上撞见棉棉吸走雨幕。当晚,她梦见自己站在领奖台上,台下却空无一人。奖状在手里化成灰,风一吹就散了。醒来时,心口像塞了团湿棉花。
第二次是生日。爸爸从船厂寄来贝壳风铃,妈妈烤了巧克力蛋糕。玛雅吹灭蜡烛时,棉棉正蜷在窗台吸雨雾。她许愿“全家去海边”,却看见烛光里爸爸的脸模糊了,妈妈的笑声像隔了层毛玻璃。
“棉棉,”她戳了戳云朵,“你是不是偷吃了我的高兴?”
棉棉抖了抖,奶白的云体渗出淡粉色,像害羞的腮红。它飘到玛雅掌心,凝成一颗蜂蜜色的露珠。露珠里映出画面:小葵在雨里摔倒时,额角擦出的血痕;玛雅冲过去时,眼底的惊慌;云朵笼罩她们时,小葵膝盖的伤口迅速愈合,只留下淡粉的印子。
“你在治伤?”玛雅愣住。
棉棉又凝出一颗露珠。这次是陈婆婆——雨棚漏雨时,她风湿的老寒腿疼得直抽气。棉棉吸走雨水的瞬间,陈婆婆紧蹙的眉头舒展了。
露珠接二连三浮现:被雨淋湿翅膀的麻雀,在云朵下抖擞羽毛;墙角腐烂的蔷薇,吸了云雾后抽出新芽;甚至巷口醉汉的破酒瓶,在云影掠过时,裂痕也淡了几分。
“原来你不是避雨,”玛雅轻声说,“你在修补东西?”
棉棉蹭了蹭她的脸颊,暖雾里带着歉意的甜香。
代价在深秋显形。
玛雅穿过广场时,听见喷泉旁的笑声。几个同学围着小葵,她举着新买的陶瓷娃娃,裙摆上的釉彩在稀薄的阳光下流淌。
“爸爸从港口买的!”小葵的声音雀跃,“他说美人鱼会保佑我”
玛雅停住脚步。白马书院 罪歆璋节耕芯筷她书包上的棉棉突然绷紧,云体泛起不正常的灰。
雨毫无征兆地泼下来。
人群惊叫着四散。棉棉膨胀成伞盖,将玛雅笼在干燥里。可玛雅的目光钉在小葵身上——她怀里的陶瓷娃娃摔在石阶上,“咔嚓”裂成两半。
小葵的哭声被雨声淹没。
更让玛雅心悸的是棉棉的变化。云朵边缘的金光熄灭了,奶白色染上蛛网般的灰斑。它飘向小葵,灰斑却迅速蔓延,像墨汁滴进牛奶。
“别去!”玛雅抓住它。
棉棉挣开她,扑到小葵头顶。雨雾被吸走,小葵的哭声渐弱。她抹着眼泪捡起碎娃娃时,棉棉已缩回巴掌大,灰斑覆盖了半个云体,像一块发霉的蛋糕。
当晚,玛雅做了噩梦。梦里没有领奖台,只有无尽的雨。小葵站在雨里,手里的娃娃不断碎裂,每一次“咔嚓”声响起,棉棉的灰斑就扩散一圈。
她惊醒时,棉棉正蜷在枕边。云朵冷得像块冰,灰斑里渗出暗红的细丝,像血管在搏动。
玛雅开始观察“保护费”的真相。
她举着棉棉守在花店外。苏姨插花时哼着歌,剪下的玫瑰刺却扎破了指尖。血珠沁出的刹那,棉棉猛颤,一缕金雾从苏姨指尖飘出,没入云体。苏姨“嘶”了一声,皱眉贴上创可贴,哼歌声断了。
图书馆里,老馆长擦拭古籍时打了个喷嚏。棉棉吸走尘埃,老馆长揉鼻子的手却顿住,望着窗外的雨发起呆。玛雅看见,他眼底的光黯淡了一瞬。
最揪心的是小葵。陶瓷娃娃事件后,她总抱着膝盖看雨。棉棉想靠近,她就往后缩:“你的云吃了我的美人鱼。”
!玛雅把棉棉按进书包。云朵的灰斑已蔓延至核心,暗红血丝突突跳动,像颗衰竭的心脏。
“不能再吸了,”她贴着云朵低语,“他们的‘高兴’快没了。”
棉棉在她掌心凝出最后的露珠。画面里是七岁的小玛雅——她躲在被子里哭,因为同学嘲笑她破洞的鞋。窗外雨声渐大时,一片奶白的云挤进窗缝,轻轻裹住她。梦里的玛雅笑了,云朵却染上一星灰斑。
“从那时候就开始了?”玛雅的声音发颤。
棉棉蹭了蹭她潮湿的眼角。
转机出现在初雪那天。
寒流突袭,雨夹雪砸得玻璃噼啪响。陈婆婆的风湿犯了,疼得缩在柜台后呻吟。小葵发着高烧,苏姨背她去诊所时滑倒在冰棱上,脚踝肿得像馒头。
“棉棉!”玛雅拉开书包,“救人!”
棉棉飘出来,云体灰败如旧抹布。它悬在陈婆婆头顶,灰斑疯狂蠕动,却吸不走一丝寒气。陈婆婆的呻吟更重了。
玛雅的心沉到谷底。她抱起棉棉冲向诊所。风雪中,棉棉的云体越来越透明,边缘开始消散,像融化的雪糕。
诊所挤满了人。苏姨的脚踝乌紫,小葵烧得两颊通红。医生摇头:“取暖器坏了,药也送不来,只能硬熬。”
绝望像冰水漫过玛雅的脚踝。她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棉棉,突然想起什么,冲出门外。
风雪灌进巷子。玛雅站在诊所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唱起歌来。
是那首总被雨打断的《春日谣》。她的声音起初发抖,被风撕得破碎。可唱着唱着,风雪仿佛小了。巷口醉汉探出头,杂货店的收音机飘出伴奏,连诊所里的呻吟都轻了。
“是玛雅!”小葵挣扎着坐起,“她在唱歌!”
苏姨忍着痛推开窗。风雪卷着歌声涌进来,像一捧温热的粥。
奇迹发生了。
棉棉从玛雅怀里浮起,灰斑在歌声中褪去,云体重新变得奶白蓬松。它不再吸收风雪,而是将玛雅的歌声裹住,像织进云絮里。歌声透过云层扩散开,带着蜂蜜般的暖意,拂过陈婆婆的膝盖,苏姨的脚踝,小葵滚烫的额头。
陈婆婆的呻吟停了。她扶着柜台站起,惊愕地活动双腿:“暖流像泡温泉!”
苏姨脚踝的乌紫淡去。小葵的呼吸平稳下来,烧退了,她扒着窗台喊:“玛雅!云朵在发光!”
玛雅仰头。棉棉膨胀成巨大的光团,歌声在云中流转,化作金线织就的网,温柔地罩住整个街区。风雪在触及光网的瞬间化作暖雾,诊所的取暖器“噼啪”一声,重新跳起橘红的火光。
雪停时,棉棉缩回巴掌大,趴在玛雅肩头打哈欠。
“原来不要保护费也行,”玛雅戳它软肚皮,“只要大家一块儿暖和起来。”
棉棉蹭蹭她的脖子,云体透出樱花般的淡粉。
后来,玛雅成了街区的“小太阳”。雨天她仍唱歌,棉棉把歌声织成云伞。人们发现,聚在云下聊天时,陈婆婆的皱纹会舒展,苏姨的花格外香,连醉汉的酒瓶都摔得少了。
棉棉的灰斑再没出现过。但玛雅知道,云朵的秘密不是“避雨”,而是把散落的微光聚成暖阳。
就像此刻,她坐在门廊下,棉棉在头顶打盹。小葵跑过来,递上一朵刚摘的向日葵:“给云朵的!它今天没偷我的高兴!”
棉棉抖了抖,下了一场蜂蜜味的太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