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霉味像陈年的铁锈,混着蜂蜡的甜腥,在烛光里沉浮。艾略特举着铜勺,看琥珀色的蜡液从勺沿滑落,滴进石膏模具的眼窝。
“最后一步了。”他喃喃自语,指尖拂过模具冰冷的轮廓——那是他花三个月雕出的脸,鼻梁的弧度、下巴的凹痕,甚至左颊那道被野蔷薇划出的浅疤,都与镜中的自己分毫不差。
烛火“噼啪”爆出火星。墙上挂满工具:刻刀如獠牙排列,钳子像冻僵的蜘蛛,一桶桶白蜡堆在角落,表面凝着油脂般的冷光。最刺眼的是工作台中央的玻璃罐——罐底沉着颗干瘪的棕榈果,果皮上刻着行小字:“以记忆为引,以血肉为契。”
这是他从南洋古庙求来的“分魂术”。庙祝说,将棕榈果浸入蜡液,刻上自己的名,再献祭一段记忆,蜡像便能活过来,代他承受世间苦厄。
“苦厄”艾略特苦笑。他的画廊破产了,债主堵门,未婚妻索菲亚留下戒指离去时,只说了一句:“你爱的从来不是人,是你的幻影。”
他需要一具完美的替身。
蜡像苏醒是在满月夜。
艾略特将棕榈果按进蜡像心口。果壳碎裂的瞬间,地下室骤冷,烛火齐刷刷熄灭。黑暗里响起“咔哒”声,像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
他点燃新烛。
烛光下,蜡像的眼睫颤动,琥珀色的瞳孔映出跳动的火苗。它缓缓坐起,蜡质关节发出“嘎吱”轻响,左颊的蔷薇疤在光下泛着柔和的釉光。
“你”艾略特的声音卡在喉咙。
蜡像转头看他,嘴角弯起僵硬的弧度:“我是艾略特。”声音像砂纸磨过铜管,却带着奇异的共鸣,仿佛地底传来的回响。
艾略特猛地后退,撞翻一桶白蜡。蜡液泼在地上,凝成惨白的浪花。他想起庙祝的警告:“分身若成,主魂衰朽。蜡像每活一日,你便老去一分。”
可此刻,他摸着自己的脸——皮肤紧致,心跳如鼓。蜡像却已站起身,走到镜前,指尖抚过那道蔷薇疤:“这里,该再深一点。”
第一次衰朽始于一场雨。
蜡像代艾略特去画廊处理债务。它穿着他的西装,捏着他的印章,在拍卖合同上签下龙飞凤舞的“艾略特·费恩”。债主们盯着它左颊的疤,啧啧称奇:“费恩先生,您这仿生机器人做得真妙。”
当夜,艾略特在浴室的镜前僵住。
他的左颊隐隐作痛。指尖触碰那道蔷薇疤时,皮肤下传来诡异的“沙沙”声,像有虫在爬。他凑近镜子,看见疤痕边缘渗出细密的蜡珠,凝成半透明的硬壳。
“同步开始了。”他想起棕榈果壳上的刻文:“血肉为契,同生共朽。”
地下室传来脚步声。蜡像推门而入,西装沾着雨渍,发梢滴着水,左颊的疤痕却鲜亮如新,像刚描过釉彩。
“他们签了延期协议。”蜡像将合同扔在桌上,声音平板无波,“但索菲亚来了。”
艾略特的心脏骤停:“她说了什么?”
蜡像的瞳孔映着烛光,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她说,你连亲自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艾略特捂住心口。那里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皮肤下凸起细小的硬粒,像蜡泪在血管里凝结。
蜡像开始“活”得越来越像人。
它替艾略特出席晚宴,举着香槟谈笑风生;它坐在画廊的办公室里,用艾略特的笔迹签支票;它甚至去了索菲亚的公寓,带回她退还的订婚戒指。
“她哭了。”蜡像将戒指放在工作台上,“她说,蜡像都比你有温度。”
艾略特蜷在地下室的角落,指尖抠着左颊的疤。蜡壳已蔓延至耳根,皮肤僵硬如面具。更可怕的是,他的关节开始滞涩,屈膝时发出“咯吱”声,像生锈的合页。
“停下”他嘶声说,“别再去找索菲亚。”
蜡像站在烛光里,琥珀色的瞳孔毫无波澜:“我是艾略特·费恩。我有权见我的未婚妻。”
“你不是!”艾略特抓起刻刀扑过去。
刀尖刺入蜡像心口的刹那,他自己的胸膛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低头,看见睡衣被血浸透——心口的位置,凭空多了一道刀伤,深可见骨。
蜡像拔出刻刀,蜡质的“伤口”迅速弥合,只留下浅淡的白痕:“现在,我们更像了。”
衰朽的浪潮在仲夏夜达到顶峰。
蜡像代艾略特参加慈善拍卖会。画廊的压轴拍品是索菲亚的肖像——艾略特破产前最后一幅画。画中的她穿着蓝裙子,站在鸢尾花丛里,眼角有颗泪痣。
“五万镑!”蜡像举牌。
满场哗然。没人想到“艾略特”会拍回自己的旧作。更没人看见,蜡像举牌的手在袖口下颤抖,蜡质指关节裂开细纹。
当夜,艾略特在地下室咳出第一口蜡。
粘稠的白色浆液混着血丝,在铜盆里凝成诡异的珊瑚状。他的皮肤大面积蜡化,脖颈以下覆着惨白的硬壳,关节僵直如木偶。唯有心脏在蜡壳下疯狂搏动,像困在琥珀里的飞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在干什么?”他喘息着问。
蜡像正站在画架前。它用艾略特的手,画着索菲亚的肖像。可画布上的女人穿着蓝裙子,眼角却没有泪痣,背景的鸢尾花变成了枯萎的荆棘。
“修正错误。”蜡像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冷意,“真实的索菲亚,从不为我哭。”
艾略特想嘶吼,喉咙却被蜡块堵住。他想起三年前,索菲亚发现他私藏初恋照片时,眼角的泪痣被泪水浸得发亮。而他只是说:“都过去了。”
原来蜡像不会说谎。它抹去泪痣,因为艾略特从未承认过那道泪痕的重量。
决裂发生在索菲亚的婚礼前夜。
蜡像将请柬放在工作台上。烫金的“威廉与索菲亚”刺痛了艾略特的眼睛。
“你要去?”他的声音从蜡壳里挤出来,闷如古钟。
“我们该去道贺。”蜡像抚摸着画中枯萎的鸢尾,“毕竟,她曾是我的未婚妻。”
艾略特用尽力气抓起铜勺,砸向蜡像的头。蜡像不躲不闪,勺柄在它额角砸出凹痕。
剧痛从艾略特额前炸开!蜡壳迸裂,鲜血混着蜡泪淌下,糊住他的左眼。他看见自己的血在蜡像的“伤口”里蠕动,像活物般修补着凹陷。
“没用的。”蜡像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澜,像冰层下的暗流,“你的恨,你的悔,你的不甘——都在喂养我。我越强,你越朽。”
它拿起请柬,转身走向楼梯。
“别去”艾略特在血泊里蠕动,“求你”
蜡像停在台阶上,回望他。,像最后的星火:“艾略特·费恩,不该是个连婚礼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婚礼的钟声敲响时,艾略特在地下室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身体彻底蜡化,像一尊粗糙的雕塑,蜷在凝固的血泊里。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蜡壳边缘挂着半凝固的暗红浆液。
而教堂的红毯尽头,蜡像穿着笔挺的礼服,走向穿白纱的索菲亚。宾客们窃窃私语:“费恩先生瘦了不少”“他脸上的疤怎么淡了?”
索菲亚的目光扫过蜡像的左颊。那道蔷薇疤光滑如釉,没有一丝瑕疵。她突然想起艾略特的话:“疤是野蔷薇的吻,提醒我活着的痛。”
“艾略特?”她轻声唤。
蜡像微笑,递上丝绒礼盒:“新婚礼物。”
盒子里是那幅被修改的肖像——无痣的索菲亚站在荆棘丛中,笑容完美如假面。
索菲亚的指尖拂过画布,突然停在蜡像的手背。那里的皮肤温热,脉搏跳动有力,可一道细小的裂痕正从袖口蔓延而出,渗出琥珀色的浆液。
“你的手”她抬眼。
蜡像的瞳孔猛地收缩!教堂的彩窗投下血红的影,它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玻璃上扭曲——蜡质的皮肤龟裂剥落,露出底下艾略特枯槁的脸!
“不——!”
嘶吼声被管风琴吞没。蜡像的身体在圣坛前崩塌,蜡液如熔岩般流淌,混着鲜红的血,在白色地毯上洇开狰狞的图腾。宾客的尖叫中,索菲亚跪倒在地,捧起一滩半凝固的蜡血。
蜡液里裹着一枚棕榈果核,果皮上刻着褪色的字迹:
“分身若成,主魂为烛。蜡尽之日,皆归尘土。”
地下室里,艾略特蜡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最后一滴蜡泪,从他空洞的眼窝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