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巷口时,苏晚晴正蹲在老墙根下,用枯枝拨弄着地上的落叶。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条蜷缩的黑蛇,缠在褪色的砖缝里。五十岁的人了,她的眼角爬满细纹,两鬓的白发在风里乱蓬蓬的,像团没梳开的棉絮。可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年轻些——再年轻二十岁,就能多陪小棠几年;再年轻十年,就能看她穿上婚纱;再年轻五岁
“妈。”
风里突然飘来一声轻唤。苏晚晴的手猛地一抖,枯枝“咔嚓”断成两截。她抬头,看见巷口的梧桐树上挂着串银铃铛,风一吹,叮咚作响。可那声音太像小棠了——七岁的小棠总爱在院子里摇银铃,跑起来时,铃铛声混着她的笑声,像撒了把碎星星。
“小棠?”苏晚晴扶着墙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的声响。她摸向口袋里的照片,照片边缘泛黄卷曲,是小棠七岁生日时的模样:扎着羊角辫,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个裹着红布的襁褓。襁褓里是她亲手缝的布老虎,老虎的眼睛是用两颗黑葡萄做的,亮得像两潭泉水。
“小棠”苏晚晴的声音哑得像被揉皱的纸。她最后一次见小棠,是在医院的抢救室。医生说,小棠得了罕见的心脏病,最多活不过三个月。她攥着小棠的手,看着她的小脸一天天苍白下去,直到最后一口气散在她的掌心。
“如果能重来一次”苏晚晴对着梧桐树呢喃,“我想在小棠出生前就治好她的病,想看着她长大,想”
梧桐树的枝叶突然沙沙作响。苏晚晴抬头,看见树洞里露出半枚红布——和小棠襁褓上的红布一模一样。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红布,树洞里就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翻身。
红布被拽进了树洞,露出里面颗拳头大的苹果。苹果的表皮是血红色的,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每道裂痕里都渗着淡金色的光,像被封印的星屑。
“这是”苏晚晴的声音在发抖。她记得小棠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妈妈,我想要个永远不会坏的苹果,这样就能一直陪你了。”
她把苹果掏出来,入手温温的,像块焐热的玉。苹果表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是用黑葡萄汁写的:“不老,需以魂为饵。”
苏晚晴是在半夜吃的苹果。
她把苹果泡在温水里,看着淡金色的光从裂纹里渗出来,在水面上凝成一层薄雾。她想起小棠的话,想起医生说的话,想起自己鬓角的白发——她咬咬牙,把苹果咬了一口。
甜。
像化了的蜂蜜,像小棠亲手熬的桂花糖,像所有她错过的、没能好好品尝的甜。她的舌尖刚触到果肉,就感到一阵灼痛——像有根细针在扎她的喉咙。她吞咽下去,胃里像塞了团火,烧得她直冒冷汗。
可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镜子里的她变了。
眼角的细纹消失了,两鬓的白发变回了乌黑,皮肤变得光滑如少女。她摸着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不是松弛的皮肤,而是紧致的、带着弹性的肌理。她掀开衣服,看见自己的腰肢还是二十岁的纤细,小腹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
“真的”她喃喃自语,“真的不老了。”
可她很快发现,不对劲。
她走到客厅,墙上挂着小棠的照片。照片里的小棠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正踮着脚尖去够桌上的苹果。苏晚晴伸手去摸照片,指尖刚碰到玻璃,照片里的景象突然变了——
小棠站在病床上,手里举着个布老虎。她的脸苍白得像张纸,眼睛却亮得像两颗黑葡萄。“妈妈,”她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苹果苹果坏了。”
苏晚晴的手猛地缩回来。她记得,小棠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我好疼。”可照片里的她,却在说苹果坏了。
“幻觉。”她摇了摇头,转身去厨房倒水。水龙头拧开时,水流的声音突然变了——像小棠的笑声,像她摇银铃的声音,像她在医院里哭着喊“妈妈”的声音。
苏晚晴的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蹲下来捡碎片,指尖触到一片锋利的玻璃。玻璃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小棠的脸。
“妈妈,”小棠的声音从玻璃里传来,“你吃了苹果,对吗?”
苏晚晴尖叫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她抬头,看见镜子里的小棠正站在她身后,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怀里抱着布老虎。她的眼睛是两枚铜钱模样的黑洞,能吸走所有光线。
“你吃了我的苹果。”小棠一步步走近,“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什么承诺?”苏晚晴的声音在发抖。
小棠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你说过,要看着我长大,要陪我到老。可你现在”她的指尖碰到苏晚晴的手腕,“你比我妈妈还年轻。”
苏晚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没有老年斑,没有皱纹,甚至连指甲缝里的茧都不见了。她想起昨天在菜市场,卖菜的阿婆夸她:“姑娘,你皮肤真好,像没生过孩子似的。”可她生了小棠啊,她的肚子里还留着剖腹产的疤痕——可现在,那道疤痕不见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她想起吃苹果时的灼痛,想起照片里小棠苍白的脸,想起医生说的话:“小棠的心脏先天发育不全,是遗传性的。”
“你拿走了我的寿命。”小棠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我的心脏本来能跳到八十岁,可你吃了苹果,把它变成了你的。”
苏晚晴后退两步,撞翻了茶几上的相框。相框里是小棠百日时的照片,她裹着红布,皱着眉头,像只小猴子。现在,照片里的红布正在渗出暗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每活一天,我就要少活一天。”小棠的身影开始虚化,“等你活够一百岁,我就会彻底消失。”
苏晚晴扑过去,想抓住小棠的手。可她的手刚碰到小棠的肩膀,小棠就像烟雾一样散了,只留下句:“妈妈,我不怪你。但你要记住”
“要记住什么?”苏晚晴哭着喊。
“要记住,不老的苹果,核心是——”
“是别人的命。”
苏晚晴是在医院的长廊里醒来的。
她躺在病床上,手腕上插着输液管,旁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苏女士,您昨天晕倒在巷口,我们检查后发现”医生推了推眼镜,“您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回到了二十岁的状态,但”
“但什么?”苏晚晴的声音在发抖。
医生递来张检查报告,上面写着:“心脏功能异常,心肌细胞呈年轻化趋势,疑似”他的声音顿了顿,“疑似接受了某种‘生命转移’。”
苏晚晴的脑袋“嗡”的一声。她想起小棠的话,想起苹果的裂纹里渗出的金光,想起照片里小棠苍白的脸。
“医生,”她抓住医生的手腕,“我女儿小棠,她是不是”
医生叹了口气:“小棠小朋友三天前因心力衰竭去世了。她的病历上写着,心脏先天发育不全,是遗传性的”
苏晚晴松开了手。她的手腕上还留着输液管的针孔,可她感觉不到疼。她想起昨天半夜,她咬开苹果时的甜,想起镜子里年轻的自己,想起小棠说“苹果坏了”时的声音。
“我能见见她吗?”她问。
医生摇了摇头:“小棠的遗体已经”
“我知道。”苏晚晴打断他,“但我只想看看她。”
她走出医院,走进巷口的梧桐树。树洞里的红布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个黑漆漆的洞口。她蹲下来,对着洞口轻声说:“小棠,我错了。我不该吃那个苹果,不该贪心。”
风从树洞里吹出来,带着股淡淡的桂花香。苏晚晴摸向自己的口袋,里面装着小棠的布老虎——她一直带在身边,哪怕小棠走了。
布老虎的眼睛是两颗黑葡萄,亮得像两潭泉水。苏晚晴突然发现,黑葡萄里映出了小棠的脸。
“妈妈,”小棠的声音从布老虎里传来,“我不怪你。但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好好活着。”
苏晚晴哭了。她把布老虎贴在胸口,感受着里面传来的温度——像小棠小时候,趴在她怀里睡觉时的温度。
“我答应你。”她说,“我会好好活着,替你看遍你没看过的风景,替你尝遍你没尝过的甜。”
风里传来银铃铛的声音,叮咚作响。苏晚晴抬头,看见梧桐树的枝叶在风里摇晃,像小棠在向她招手。
她知道,小棠没有消失。
她活在自己的记忆里,活在布老虎的眼睛里,活在每一个想念她的瞬间里。
而不老苹果的核心,从来不是永恒的生命。
是爱。
是那些舍不得说出口的“我想陪你”,是那些没来得及完成的“我陪你长大”,是那些藏在皱纹里、白发里、每一次心跳里的——
对重要的人,最贪婪的占有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