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市场的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发烫,老周的竹椅在树荫下吱呀作响。他面前铺着块蓝布,上面堆着些旧瓷器、缺角的铜锁,最底下压着团灰扑扑的织物——那是条飞天魔毯。
我蹲在竹椅旁,指尖轻轻抚过魔毯边缘。褪色的金线绣着卷草纹,在阳光下泛着钝钝的光,像块被反复搓洗过的旧绸子。“这玩意儿真能飞?”我抬头问老周。
老周眯起眼,喉结动了动:“三十年前,我在帕米尔高原挖虫草时,遇见过个柯尔克孜族老牧民。他说这地毯是用天鹅绒织的,沾过雪水,浸过月光,能载着人飞过雪山。”他抽了口旱烟,烟雾在魔毯上方缭绕,“但要记住,魔毯会‘折旧’。”
“折旧?”
“每飞一次,就折一次寿。”老周用烟杆戳了戳魔毯,“第一次飞,它能驮着你上云端;第二次飞,它的金线就开始掉;第三次飞”他把烟杆往地上一杵,“它的魂就散了,连带着,要拿你的魂来补。”
我盯着脚边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医院的诊断书——妈妈的肺癌晚期,医生说手术至少要二十万。我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催缴通知的短信,数字刺得眼睛生疼。
“多少钱?”我问。
老周吐出一口痰:“不贵。你每天飞一次,飞满三十次,魔毯归你。但要是中途停了”他的目光扫过我攥紧的帆布包,“它会把你的命也折进去。”
第一次飞是在黄昏。
我把魔毯铺在顶楼天台的水泥地上。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魔毯上的卷草纹突然活了过来,金线泛着蜜色的光。我刚踩上去,整个人就被拽了起来,风灌进耳朵里,像有人在吹哨子。
下方的街道变成了一条发光的河,汽车是游动的甲壳虫,行人是爬行的蚂蚁。我飞过护城河,掠过钟楼,最后停在老周的旧物市场屋顶。风掀起我的衣角,我听见魔毯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老木床的叹息。
落地时,老周递来杯热茶:“感觉怎么样?”
“像在飘。”我抹了把脸,“没想象中累。”
老周笑了笑,没说话。他的茶杯里浮着片茶叶,形状像极了魔毯上的卷草纹。
第二次飞是在凌晨三点。
妈妈的止痛药吃完了,我在医院走廊守了一夜。护士说今晚有暴雨,救护车进山送药要晚两小时。我咬咬牙,把魔毯塞进旅行袋,溜出了医院。
雨丝打在脸上,魔毯却比昨晚更烫。我刚站上去,它就猛地窜上天空,卷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这次的飞行没了第一次的轻盈,像被人在背后扯着绳子,每上升一米都要费好大的劲。
路过医院的住院部时,我看见妈妈的病房亮着灯。她的影子投在窗户上,瘦得像片纸。我伸手想碰一碰,魔毯却突然剧烈摇晃,我差点摔下去。
落地时,老周的竹椅倒在一边。他蹲在地上捡茶杯,抬头时我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第三天了,你还要继续?”
我没回答。旅行袋里的止痛药瓶硌着大腿,疼得我直吸气。
第三次飞是在周末的午后。
这次飞行时,魔毯的金线开始掉了。第一根金线落在我手背上,烫得我直甩手。第二根缠住脚踝,像根烧红的针。我咬着牙往上飞,耳边全是魔毯的“吱呀”声,像有人在撕扯它的骨架。
当我把药交给医生时,对方皱着眉:“怎么才来?再晚半小时,病人可能就”
我没听完,抓起缴费单就跑。风灌进耳朵里,我听见魔毯的“沙沙”声里多了些杂音,像是有人在哭。
第四次飞是在月圆之夜。
魔毯的卷草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我踩上去时,它发出一声闷响,像块朽木裂开了缝。这次飞行时,我眼前开始闪回——
七岁那年,妈妈背着我去看庙会。她穿着蓝布衫,我趴在她背上数她的头发,一根、两根数到第一百根时,她回头冲我笑,鬓角的珠花晃得我睁不开眼。
十二岁那年,我和妈妈吵架。我摔上门跑了,躲在巷口的梧桐树后。她举着伞来找我,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她肩头,她喊我名字的声音比雨声还轻。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大学。妈妈把我送到车站,塞给我一包晒干的茉莉花:“想家了就泡杯茶。”她的眼泪掉在花苞上,把花瓣泡得软软的。
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眼前一黑,差点从魔毯上栽下去。落地时,老周正蹲在地上捡金线。他的手背上爬满老人斑,指甲缝里全是金粉。“你看见了吧?”他说,“它在吸你的记忆。”
第五次飞是在深秋的清晨。
魔毯的裂缝越来越大了。我能看见里面的棉絮,黑黢黢的,像团凝固的血。这次飞行时,我的左臂突然失去知觉,像被冻住了一样。风灌进袖口,我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钻,一下一下,疼得我直冒冷汗。
我把药交给护士时,她盯着我的左手:“姑娘,你这胳膊怎么了?肿得跟馒头似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没说话。背包里的魔毯在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第六次飞是在平安夜。
这次飞行时,魔毯的棉絮开始往外掉。黑色的絮团粘在我脸上,痒得我直抓。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记不清妈妈的脸了。她的轮廓是模糊的,像被水打湿的画。我只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像春风吹过风铃,叮叮当当的。
落地时,老周的旧物市场已经关门了。我蹲在他家门口,摸出手机想给妈妈打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号码。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停在三天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妈妈的,可备注栏里只写着“妈”——我连她的手机号都忘了。
老周从门里探出头,手里举着盏台灯:“进来吧,外面冷。”他的台灯是老式的,灯泡是圆鼓鼓的,光线昏黄得像块化不开的糖。
我跟着他进去。屋里堆满了旧东西,墙上挂着他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大衣,站在雪山脚下。他给我倒了杯姜茶,热气模糊了他的脸:“魔毯的折旧,其实是在折你的命。”
“为什么?”我捧着杯子,指尖的暖意透过陶瓷渗进骨头里,“你不是说它能载人飞吗?”
老周叹了口气:“那是我骗你的。真正的飞天魔毯,是用活人的命织的。”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我年轻时在高原当兵,见过真正的魔毯。它确实能飞,但每飞一次,就要用织毯人的十年寿命来换。后来战乱,魔毯被抢走了,我找了三十年,才找到这块残片。”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你需要钱。”老周的目光落在我的左臂上,“你妈妈的病,我知道。你第一次飞的时候,我就看见你兜里的诊断书了。”他顿了顿,“这魔毯剩下的寿命不多了,最多还能飞四次。但每次飞,它都会拿走你的一段记忆,还有”他指了指我的左臂,“你身体的一部分。”
第七次飞是在新年前夜。
我站在顶楼天台上,魔毯铺在脚下。它的金线全掉了,卷草纹变成了模糊的印记,棉絮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底衬,像块凝固的血。
我踩上去时,魔毯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这次飞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疼,像有无数把刀在割我的肉。我眼前闪过最后一段记忆——
妈妈坐在病床上,头发白了大半。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小棠,别为我折腾了。我这把老骨头,活够了。”
“不,你会好起来的。”我哭着说,“等我赚够钱,我们就去三亚看海。”
妈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泪:“傻丫头,海我早就看过了。年轻的时候,我和你爸在海边结的婚。他说要带我去三亚,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他走了,我就没再去过。”
“那你现在想去三亚吗?”我抓住她的手。
妈妈摇了摇头,把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想看你穿婚纱的样子。”
这段记忆像颗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然后消失了。
我飞起来了。
这次飞行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寂静。我往下看,城市的灯火像撒落的星子,老周的旧物市场缩成一个小点。魔毯在我脚下裂开,暗红色的底衬露出来,像道狰狞的伤口。
当我落地时,老周正站在天台中央。他的手里捧着块红布,里面包着个东西。
“这是魔毯的芯。”他说,“用你妈妈的头发织的。”
我浑身一震。老周打开红布,里面是团雪白的发丝,还带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那是妈妈常用的洗发水味道。
“你每次飞,它都在吸收你和她的联系。”老周的声音哑了,“现在,它连最后一点联系都要拿走了。”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飞行时,老周说魔毯会“折旧”。原来不是魔毯在折旧,是我和妈妈的回忆,我和妈妈的生命,都在折旧。
最后一次飞行是在正月十五。
我没有告诉老周。我偷了魔毯,把它铺在妈妈病房的窗台上。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魔毯上,那些暗红色的底衬突然泛起了金光。
妈妈躺在病床上,盯着魔毯:“小棠,这是什么?”
“是是礼物。”我帮她坐起来,“妈,闭上眼睛。”
妈妈笑了:“好。”
我抱起她,踩上魔毯。这次飞行没有疼,没有摇晃,像一片云托着我们往上飘。妈妈的手搭在我肩上,她的体温透过毛衣渗进来,暖暖的。
“小棠,你看。”她指着窗外,“月亮好圆。”
我抬头,月亮像块圆润的玉,挂在深蓝色的天上。风裹着茉莉花香吹过来,我闻到了妈妈身上的味道。
“妈,”我轻声说,“我们去三亚吧。”
妈妈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好。”
魔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看见城市的灯火渐渐变小,像撒落的星子。老周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你骗我。”
我笑了:“我知道。”
魔毯的裂痕里渗出金线,像眼泪。我听见它说:“这次,换我载你们飞。”
第二天清晨,老周在医院门口堵住我。他手里拿着份报纸,头版是则社会新闻:“年轻女孩为救母盗用直升机,疑似坠毁在南海海域。”
老周的手在发抖:“南海那片海域以前是片雪山。”
我没说话。他身后的病房里,妈妈正坐在窗边,晒着太阳。她的头发全白了,可她的眼睛里全是笑,像春天的湖水。
老周突然哭了:“魔毯魔毯的魂回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妈妈的身后,浮着团灰扑扑的织物。它的金线重新泛起了蜜色,卷草纹清晰得像要跳出来。
那是我的魔毯。它没有折旧。
它只是用我的命,换了妈妈的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