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萨斯的天空,像一块被风沙磨得发白、布满龟裂的旧帆布。阳光毒辣,将干裂的黄土晒得滚烫,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干草腐烂的酸馊味,还有牲口棚里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粪便和汗水的腥臊气息。桃乐丝蜷缩在门廊下唯一一块阴影里,破旧的蓝格子围裙裹着瘦小的身体,脸颊被热风吹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叫托托的小狗,它不安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别怕,托托,”桃乐丝的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托托粗糙的毛发,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那片翻滚着、如同巨大灰色怪兽般逼近的龙卷风云墙,“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
话音未落,狂风如同无数只巨手猛地攫住了整座农场!木板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鸡舍的顶棚被瞬间掀飞!桃乐丝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卷离了地面!天旋地转!世界在疯狂的旋转中碎裂、重组!刺耳的呼啸声撕扯着她的耳膜!托托惊恐的吠叫瞬间被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剧烈的震动让她猛地睁开眼。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呼啸声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雨后泥土、腐烂花朵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旧金属生锈般的甜腥气息。桃乐丝挣扎着坐起身,头晕目眩。她环顾四周,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里不是堪萨斯。
天空是浓郁的、近乎凝固的祖母绿色,没有太阳,却散发着一种均匀的、令人不安的幽光。巨大的、色彩鲜艳到刺眼的花朵如同巨兽般矗立,花瓣边缘流淌着粘稠的、如同蜜糖般的汁液。脚下是柔软得如同天鹅绒般的翠绿色草地,踩上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弹性,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皮肤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尘埃,缓慢地旋转、沉降。
“托托?托托!”桃乐丝惊恐地呼唤,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小狗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如同玻璃风铃碰撞的清脆声响,从她脚边传来。
桃乐丝低头看去。
一双鞋子。
静静地躺在翠绿的草地上。
那是一双银色的鞋子。不是普通的银器光泽,而是如同液态水银般流淌着、变幻着、仿佛拥有生命的奇异金属。鞋面没有任何装饰,线条流畅得如同自然凝结的水滴,在幽绿色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诱惑的光芒。它们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她。
桃乐丝下意识地弯下腰,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表面。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感瞬间窜入指尖!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那感觉很奇怪,并不疼痛,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仿佛这双冰冷的鞋子,能驱散她心中巨大的恐惧和迷茫。
她犹豫了一下,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双银鞋捧了起来。冰冷、沉重、光滑得不似凡物。她脱下脚上那双沾满堪萨斯泥土的、磨破了后跟的旧皮鞋,迟疑着,将一只脚伸进了银鞋。
鞋口如同有生命般,瞬间贴合了她的脚踝!冰冷的感觉瞬间包裹了脚掌,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踏入冰水般的清醒感。她穿上另一只。
就在双脚都踏入银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般的能量猛地从脚底窜入!瞬间流遍全身!她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中的恐惧和迷茫被一股莫名的、强大的自信瞬间驱散!她甚至感到一种掌控感?仿佛这双鞋赋予了她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我要回家!”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强烈而清晰!
几乎是同时,她脚上的银鞋,猛地亮起一道刺目的、如同液态闪电般的银白色光芒!光芒瞬间包裹了她!桃乐丝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眼前景象瞬间模糊、扭曲!
当光芒散去,桃乐丝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由巨大的、闪烁着金光的黄砖铺成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向前,消失在远处一片巨大的、如同翡翠雕琢而成的宏伟城堡轮廓中。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花香,混合着黄砖散发出的、如同劣质香水般的刺鼻气味。
“翡翠城”桃乐丝喃喃自语,银鞋赋予她的自信让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黄砖路。
路边的景象诡异而美丽。巨大的向日葵花盘上,镶嵌着无数微笑的人脸,它们的笑容僵硬而统一,如同批量生产的劣质玩偶。会说话的稻草人挂在杆子上,喋喋不休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谚语,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摩擦。铁皮人僵硬地挥舞着斧头,砍伐着空气,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关节处刺耳的“吱嘎”声。胆小的狮子蜷缩在灌木丛后,巨大的身躯瑟瑟发抖,眼神里充满了非理性的、如同被烙铁烫过的恐惧。
桃乐丝穿着银鞋,步履轻盈地走在黄砖路上。她惊讶地发现,这些奇异的生物对她异常恭敬,甚至畏惧?稻草人停止了唠叨,铁皮人放下了斧头,狮子努力克制着颤抖,向她低下巨大的头颅。银鞋的光芒似乎成了某种通行证,一种无形的威压。
“带我去见奥兹!”桃乐丝大声说,声音里带着银鞋赋予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稻草人、铁皮人、狮子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如同最忠诚的仆从。
翡翠城比远处看到的更加诡异。城墙并非真正的翡翠,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如同巨大昆虫甲壳般的物质,内部流淌着粘稠的绿色液体,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和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腐烂植物根茎的腥气。城门巨大,雕刻着扭曲的藤蔓和眼睛图案。守卫穿着闪亮的绿色制服,脸上挂着和向日葵人一模一样的、僵硬的笑容。
“伟大的奥兹在等你。”一个守卫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侧身让开道路。
城堡内部更加光怪陆离。墙壁上镶嵌着会眨动的巨大宝石眼睛,地板如同流动的绿色果冻,踩上去微微下陷,发出“噗叽”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如同发酵蜜糖般的甜香,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桃乐丝被带到了一座巨大的、由无数面巨大镜子组成的宫殿中央。镜子相互反射,形成无数个扭曲、重叠的影像,让人头晕目眩。宫殿尽头,一个巨大的、由烟雾和光芒构成的模糊身影悬浮在半空,发出雷鸣般的、带着回响的声音:
“我是伟大的、可怕的奥兹!说出你的愿望,渺小的凡人!”
桃乐丝深吸一口气,银鞋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清醒和勇气:“我要回家!回到堪萨斯!”
奥兹巨大的烟雾头颅似乎在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回家?可以!但你需要付出代价!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桃乐丝追问。
“杀死西方恶女巫!”奥兹的声音如同霹雳炸响!
桃乐丝的心猛地一沉。杀人?她只是个孩子!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但脚上银鞋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一股莫名的力量驱散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断。银鞋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寻找西方女巫城堡的路途充满诡异。天空的绿色愈发深沉,空气中甜腻的花香被一种铁锈般的腥气和硫磺的刺鼻味取代。巨大的蝙蝠在头顶盘旋,发出尖锐的嘶鸣。地面布满冒着气泡的、如同脓疮般的沼泽。
当那座由巨大黑曜石和扭曲金属构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城堡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桃乐丝感到脚上的银鞋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感。她低头看去,心脏骤然缩紧!
银鞋那原本光滑如镜的鞋面上,靠近脚踝内侧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般的黑点!
那黑点极其细微,在流动的银光中几乎难以察觉,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般的死寂气息。它像一颗嵌入美玉的污点,又像一滴凝固的毒液。
桃乐丝的心跳加速,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奥兹的命令和银鞋赋予的冰冷决断感压倒了恐惧。她握紧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一根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木棍(奥兹的“礼物”),带着三个沉默的同伴,冲向了女巫的城堡。
战斗比她想象的更加诡异和容易。女巫的守卫是无数会飞的、如同巨大金属昆虫般的猴子,它们尖叫着扑来。桃乐丝只是下意识地挥动了手中的木棍,一道刺目的金光闪过,那些猴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化作漫天飘散的金属粉尘!
女巫本人,一个穿着黑袍、面容枯槁的老妇人,站在城堡最高的塔楼上,发出刺耳的尖笑。她挥动枯瘦的手臂,召唤出熊熊的绿色火焰和巨大的岩石傀儡!
桃乐丝感到脚上的刺痛感加剧了!她低头,惊恐地看到鞋面上那个微小的黑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同时,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意,正从鞋底顺着脚踝向上蔓延!
“不!”桃乐丝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猛地抬起脚,想甩掉那双诡异的银鞋!
然而,就在她抬脚的瞬间,一道巨大的绿色火球呼啸而至!桃乐丝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木棍朝着火球的方向猛地一挥!
“轰——!”
金光与绿火猛烈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刺眼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
当光芒散去,塔楼上一片狼藉。西方女巫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滩冒着青烟的、如同融化的沥青般的黑色粘稠物,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她的黑袍散落在一旁,像一只被踩扁的黑色甲虫。
桃乐丝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木棍早已化为灰烬。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那双银鞋依旧穿在脚上。但鞋面上,那个黑点已经扩大到了指甲盖大小!边缘如同被腐蚀般参差不齐,中心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漆黑!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寒意,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渗透出来,顺着她的腿骨向上侵蚀!
!“回家”桃乐丝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我要回家!现在!”
翡翠城,奥兹的镜宫。
奥兹巨大的烟雾身影在听到桃乐丝“杀死女巫”的消息后,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如同狂风穿过峡谷般的呼啸声。烟雾扭曲、翻滚,最终消散了。
烟雾散去,露出的不是什么可怕的魔法师,而是一个侏儒。
他穿着滑稽的、不合身的绿色礼服,站在一个巨大的、布满齿轮和杠杆的金属控制台后面,脸上充满了惊恐和尴尬。
“我我不是什么伟大的奥兹”侏儒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尖细,“我只是一个操纵烟雾和镜子的马戏团演员”
被骗了?!
桃乐丝感到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她付出了这么多!杀了人!脚上还沾着那恶心的黑油!结果结果这个所谓的“伟大奥兹”竟然是个骗子?!
“送我回家!”桃乐丝尖叫着,声音因愤怒而撕裂,“现在!立刻!马上!”
侏儒吓得浑身发抖,指着桃乐丝脚上的银鞋:“鞋鞋子只有它能送你回去但但需要正确的方法”
他手忙脚乱地在控制台上按动几个按钮。镜宫中央的地面缓缓裂开,升起一个巨大的、如同水晶沙漏般的装置。沙漏内部,流淌着旋转的、如同星河般的银色光点。
“站进去!”侏儒喊道,“然后敲击你的鞋跟三次!想着你要去的地方!”
桃乐丝看着那旋转的银色光点,又低头看了看脚上那双银鞋。鞋面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黑洞,此刻仿佛活了过来,边缘微微蠕动,散发着更加浓烈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空间塌陷般的吸力!
回家!只要能回家!
她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那旋转的银色光点之中!冰冷的能量瞬间包裹了她!她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双脚的银鞋鞋跟,猛地相互敲击!
咔!咔!咔!
三声清脆的撞击声,如同丧钟般在镜宫中回荡!
银鞋鞋面上,那个黑洞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如同墨汁般的漆黑光芒!瞬间吞噬了沙漏装置中的银色光点!整个镜宫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面镜子同时碎裂!碎片如同锋利的冰雹般四射飞溅!
桃乐丝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脚底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从银鞋的鞋底刺入她的脚骨!她低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看到,那双银鞋,正在融化!
不!不是融化!是异变!
银色的金属如同沸腾般翻滚、扭曲!鞋面上那个黑洞疯狂地旋转、扩张!无数根细如发丝、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线,如同活物般从黑洞边缘疯狂地生长出来!它们扭曲着、缠绕着,瞬间刺穿了鞋面!如同无数根贪婪的根须,狠狠地扎进了桃乐丝的脚踝、小腿!穿透皮肉!缠绕骨骼!
“啊——!!!”
剧痛让桃乐丝眼前发黑!她感到自己的双脚、小腿,正在被那无数根冰冷的银线同化!血肉在凝固!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扭曲着,仿佛要被拖入那鞋面上疯狂旋转的黑色深渊!
旋转的沙漏装置发出刺耳的、如同金属断裂般的尖啸!银光彻底被黑暗吞噬!一个巨大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电弧的黑色旋涡,在桃乐丝脚下骤然形成!强大的吸力瞬间攫住了她!
“不——!!”桃乐丝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尖叫!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猛地撕裂!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耳边是空间被强行撕开的、令人牙酸的破碎声!脚上那无数根冰冷的银线,如同最恶毒的锚链,将她死死地钉在这片狂暴的空间乱流之中!
剧痛!撕裂!冰冷!黑暗!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桃乐丝模糊地“看”到,自己那双被无数银线缠绕、穿刺、几乎与银鞋融为一体的脚,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地“踩”在一片熟悉的、布满龟裂的黄土上。
堪萨斯
家的方向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坠落和那深入骨髓的、来自双脚的、冰冷蚀骨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