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岛的气味,像一颗在夏日阳光下腐烂的糖果。甜腻的浆果香气混合着海风咸腥,被浓稠的花蜜和某种更深邃的、如同朽木内部潮湿菌丝般的腐败气息包裹着,沉甸甸地压在新来者的肺叶上。空气温暖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仿佛能拉出糖丝的质感。巨大的、色彩鲜艳到诡异的蘑菇如同撑开的毒伞,在斑驳的光影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发光的苔藓铺满地面,踩上去软腻冰凉,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舌苔上。远处传来孩子们尖锐的、如同玻璃破碎般的嬉笑声,在密林深处激起空洞的回响。
温蒂站在沙滩边缘,细软的白色沙子沾满了她沾着伦敦煤灰的皮鞋。她看着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景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兴奋,一半是难以言喻的、如同踏入巨大陷阱般的本能恐惧。她身后,约翰和迈克尔早已按捺不住,欢呼着冲向那片闪烁着磷光的蘑菇丛,追逐着几只翅膀上洒落彩色光粉的、如同巨大蝴蝶般的奇异生物。
“欢迎来到梦幻岛!”一个声音如同银铃般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空灵。
“这里没有大人!没有规矩!没有讨厌的床铺时间!”彼得张开双臂,像一只炫耀羽毛的鸟儿,在空中轻盈地翻了个跟头,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奇异花香的旋风,“只有永远的游戏!永远的冒险!还有永远的飞翔!”
他猛地俯冲下来,停在温蒂面前,离她的鼻尖只有一寸。温蒂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青草汁液、海盐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奇异气味。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凉触感,轻轻点了一下温蒂的额头。
“来吧,温蒂!忘掉那些无聊的针线活!忘掉那些烦人的故事书!在这里,你只需要快乐!”
一股奇异的、如同电流般的麻痒感瞬间从额头蔓延开来,温蒂感到脑子里那些关于伦敦的、关于达林夫妇的、关于学校功课的纷乱思绪,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变得模糊、遥远起来。一种轻盈的、近乎眩晕的愉悦感攫住了她。
“飞翔?”温蒂喃喃道,眼神开始迷离。
“对!飞翔!”彼得大笑起来,笑声在密林中激起一串串回声,“只要你想!只要你想飞起来!”他猛地抓住温蒂的手腕!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牵引!
温蒂感到脚下一轻!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她!她的身体,真的离开了地面!一寸!两寸!一尺!
“啊!”温蒂短促地惊叫一声,随即被巨大的新奇感和失重带来的眩晕淹没!她低头看着脚下越来越远的、散发着微光的苔藓地面,看着约翰和迈克尔在下面仰着头,发出羡慕的惊呼。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梦幻岛特有的甜腻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如同烈酒般冲上她的头顶!
“看!我飞起来了!约翰!迈克尔!看啊!”温蒂兴奋地喊着,在空中笨拙地扭动身体,试图控制方向。彼得在她身边灵活地穿梭、翻滚,像一条水中的游鱼,发出鼓励的笑声。
最初的眩晕和恐惧很快被持续的飞翔带来的新奇感取代。温蒂、约翰和迈克尔很快沉迷其中。他们在巨大的花朵间追逐,在发光的瀑布中穿梭,在漂浮的、如同般的云朵上打滚。每一次双脚离地,每一次身体悬浮在空气中,都带来一阵短暂而强烈的、如同吸食了某种致幻剂般的极致快感。他们追逐着彼得,模仿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笑声尖锐刺耳,在梦幻岛永不消散的黄昏光晕中回荡。
温蒂开始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不仅仅是身体悬空时的失重,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仿佛整个人都在变“轻”的感觉。她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伦敦的家,想起母亲睡前温柔的吻,想起父亲严肃却关切的眼神。那些记忆像褪色的旧照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触感变得模糊而遥远。有一次,约翰兴奋地提到他们卧室窗台上的那盆天竺葵,温蒂愣了几秒,才勉强记起那模糊的绿色轮廓。那盆花叫什么名字?母亲多久浇一次水?她竟然想不起来了。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开始,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半透明的颗粒。欣完??鰰占 芜错内容它们像最细小的尘埃,又像凝固的露珠,在梦幻岛迷离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察觉。只有当温蒂静止悬浮时,它们才会极其缓慢地从她脚底飘落,无声无息地融入下方发光的苔藓或沙地,消失不见。
她起初并未在意。直到那天下午,她和约翰、迈克尔在追逐一只尾巴会喷出彩虹泡泡的松鼠时,迈克尔一个俯冲没控制好,重重地撞在一棵巨大的、流淌着琥珀色树液的古树上!
!“砰!”
一声闷响!迈克尔小小的身体被弹开,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他捂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迈克尔!你没事吧?”温蒂和约翰赶紧飞过去。
“疼”迈克尔抽泣着,指着额头。那里迅速鼓起一个青紫色的大包。
就在这时,温蒂清晰地看到,就在迈克尔喊疼的瞬间,几粒比刚才大一些、更清晰一些的、如同半透明水晶碎屑般的颗粒,从他捂着额头的手指缝隙间,极其迅速地飘散出来!它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闪烁着微弱的、如同泪光般的晶莹光泽,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那是什么?”约翰也看到了,惊讶地指着那些飘散的颗粒。
“不知道”温蒂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也残留着几天前不小心撞到藤蔓时的隐痛。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那些半透明的颗粒,似乎比之前更多了?飘落的速度也更快了?
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时间在梦幻岛失去了刻度。没有日出日落,只有永恒的、如同凝固琥珀般的黄昏光晕。温蒂感到自己的“轻”越来越明显。不是飞翔时的轻盈,而是一种存在感的稀薄。
她发现自己很难再集中注意力听彼得讲那些惊险刺激的冒险故事(虽然那些故事的情节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重复)。她开始忘记更多东西。昨天和美人鱼们在珊瑚礁玩的捉迷藏?细节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溜走。前天彼得教她辨认的一种会唱歌的蓝色浆果?名字和味道都模糊不清。她甚至快要记不清达林太太的脸了。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脸,在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晃动的光斑。
每一次遗忘,每一次记忆的碎片剥落,都伴随着脚边那些半透明颗粒的加速飘散。它们不再细微,而是变得如同米粒大小,闪烁着更加清晰的、如同冰晶般的光泽。它们从她的脚底、指尖、甚至发梢飘落,数量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温蒂惊恐地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时,身体似乎比刚来时更轻了?一阵稍强的风吹过,她就会被吹得东倒西歪,需要花更大的力气才能稳住身形。
约翰和迈克尔的情况更糟。约翰有一次试图回忆他们家的门牌号,仅仅几秒钟的思索,他的身体就像被抽走了骨头般猛地向上一窜!差点撞到低垂的巨大花朵!而迈克尔,自从那次撞树后,他额头的包消了,但他似乎忘记了“疼痛”本身是什么感觉。有一次他玩耍时被尖锐的藤蔓划破了手臂,鲜血直流,他却只是茫然地看着伤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流血的不是他的身体。而就在他茫然注视伤口的瞬间,大把大把的半透明颗粒如同喷泉般从他伤口周围涌出、飘散!
“约翰!迈克尔!”温蒂抓住弟弟们的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们必须回家!我们我们在忘记!我们变得越来越轻了!”
“回家?”约翰茫然地眨了眨眼,“家是什么地方?有这里好玩吗?”
“轻?”迈克尔低头看着自己悬浮的双脚,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傻笑,“轻多好啊飞得更高”
温蒂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看向彼得。彼得正悬浮在不远处一棵巨大的发光蘑菇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碧绿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姐弟三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忧无虑、仿佛永远凝固在快乐瞬间的笑容。他似乎对温蒂的恐惧和弟弟们的异状毫不在意?或者说乐见其成?
“彼得!”温蒂鼓起最后的勇气,朝着彼得喊道,“送我们回去!求求你!我们想妈妈了!我们我们不想再飞了!”
彼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飘落下来,停在温蒂面前。那双碧绿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孩童般的清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审视物品般的漠然。
“想妈妈?”彼得的声音依旧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为什么要想那些无聊的事情?这里不好吗?不快乐吗?飞翔不好吗?”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温蒂的额头,就像第一次带她飞起来时那样。
一股更强烈的麻痒感传来!温蒂感到脑子里仅存的、关于家的模糊影像——母亲模糊的笑脸,父亲烟斗的味道,卧室里那盏温暖的台灯——如同被橡皮擦狠狠抹去!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巨大的空虚感和一种更加彻底的“轻”感瞬间席卷了她!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不——!”温蒂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身体因这巨大的精神冲击和随之而来的失重感猛地失控!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打着旋儿,不受控制地向高空飘去!
“姐姐!”约翰惊恐地大喊,试图飞上去抓住她。但他刚一用力回忆“姐姐”是谁,身体也猛地一轻,同样打着旋儿向上飘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迈克尔茫然地看着两个姐姐失控地飞向高空,他歪了歪头,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脚边,那些半透明的颗粒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出、飘散!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稀薄!他抬起手,想抓住什么,但那手臂也变得如同烟雾般模糊不清!
“彼得!救救他们!”温蒂在失控的旋转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
彼得悬浮在原地,仰着头,看着空中那三个如同断线风筝般无助飘飞的身影。他脸上那冰冷的漠然消失了,重新浮现出那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快乐笑容。他张开双臂,像迎接归巢的鸟儿,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不谙世事的喜悦:
“看啊!温蒂!约翰!迈克尔!你们飞得多高!多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忘掉那些沉重的东西吧!让风带走它们!你们会飞得更高!更远!永远永远”
他的声音在温蒂耳边迅速远去、模糊。温蒂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粒,迅速飘离。她低头,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双脚了。身体像一团稀薄的雾气,在梦幻岛那永恒黄昏的光晕中,越升越高,越变越淡。下方地面上,彼得·潘那张洋溢着纯粹快乐的脸。他赤着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发光苔藓上,脚边没有飘散出任何颗粒。他像一个扎根于梦幻岛土壤的、永恒凝固的快乐标本。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温蒂仿佛听到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在她早已稀薄得如同真空的灵魂深处响起:
“妈妈是什么”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