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钟声敲碎了北国黄昏的寂静,余音在斯堪尼亚省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松林间沉闷地回荡。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裹挟着冻硬的雪粒,抽打在尼尔斯的脸上。他蜷缩在谷仓旁堆积的干草垛缝隙里,破旧的羊皮袄裹得再紧,也挡不住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谷仓里弥漫着牲口粪便的温热臊气、干草的尘土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小混蛋!懒骨头!牲口棚的粪还没清!又想偷懒是不是?”父亲粗哑愤怒的吼声穿透木板墙壁,像鞭子一样抽在尼尔斯心上。紧接着是母亲带着哭腔的、疲惫不堪的劝阻:“算了,奥拉夫天快黑了,外面太冷让他明天”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把屋顶的雪扫干净了?!”父亲的咆哮带着酒气的浑浊,“没用的东西!连只鹅都看不住!养你有什么用?迟早变成”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摔门声打断。尼尔斯把脸更深地埋进带着霉味的干草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用。废物。迟早变成什么?他没听完,但猜得到。村子里那些游手好闲、最终消失在后山松林里的懒汉,老人们背地里都摇头叹息:“唉,又是个被地精勾了魂的。”
他恨这个家。恨这片永远被冰雪覆盖、吝啬又严酷的土地。恨那些永远干不完的脏活累活。更恨那些在村里人敬畏目光下走过、披着厚实皮毛、腰挎猎刀、谈论着峡湾和远方的维京后裔。他们身上那股自由和野性的气息,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卑微的渴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沙沙”声,在他藏身的草垛下方响起。尼尔斯浑身一僵,屏住呼吸。
声音消失了。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一点干草,借着谷仓门缝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向下望去。
谷仓最阴暗潮湿的角落,堆积着陈年的、几乎腐烂的草料和牲口粪便形成的淤泥。就在那散发着恶臭的淤泥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那里。
那不是村里的孩子。它只有尼尔斯膝盖那么高,身形佝偻,裹着一件用苔藓、地衣和不知名小兽皮毛胡乱缝制的破旧斗篷。斗篷边缘沾满了黑绿色的淤泥。它的头顶光秃秃的,布满褶皱的暗绿色皮肤像晒干的蟾蜍皮。最让尼尔斯头皮发麻的是,它那双从斗篷缝隙里伸出来的手——干枯如同鸟爪,指甲又长又弯,呈现出污浊的深褐色。
小怪物似乎没有发现尼尔斯。它正用那双爪子,极其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刨着脚下冰冷的泥地。动作僵硬而执着,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每刨一下,就从冻硬的泥土里抠出几块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然后珍而重之地将它们堆放在自己脚边。那些石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尼尔斯的好奇心压过了最初的恐惧。这是什么?山里的精灵?传说中的地精?它为什么在刨这些破石头?
就在这时,小怪物刨地的动作猛地一顿。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人体结构的僵硬姿势,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尼尔斯的心跳瞬间停止!
一张扭曲、丑陋到极致的脸映入他的眼帘!深陷的眼窝里没有眼白,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如同浑浊泥浆般的暗绿色旋涡!鼻子像被踩扁的蘑菇,只有两个黑漆漆的孔洞。嘴巴咧开,露出参差不齐、如同碎石般的细小尖牙,嘴角还挂着一丝粘稠的、绿色的涎水!
“嗬”一声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嘶鸣从那怪物的嘴里发出。它那泥浆般的眼窝,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草垛缝隙中尼尔斯惊恐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淤泥腐败和枯草霉烂气息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尼尔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更可怕的是,被那泥浆般的眼睛盯住的瞬间,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蚯蚓钻进皮肤的粘稠感,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灵魂深处响起一个沙哑、贪婪的低语:
“找到同类留下”
“啊——!”尼尔斯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草垛里跌出来,没命地朝着谷仓大门冲去!他撞开虚掩的木门,连滚带爬地扑进外面冰冷的雪地里,也顾不上父亲的怒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漆黑的松林狂奔而去!
他要逃!离开这个鬼地方!离那个怪物越远越好!
冰冷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微弱的雪光勉强映照着茫茫雪原。尼尔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抽痛,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恐惧像附骨之蛆,驱使他不断向前。家早已被抛在身后,村落微弱的灯火也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冲进了一片茂密的松林。松针和积雪覆盖的地面稍显松软,但寒气更重。
就在他筋疲力竭,几乎要瘫倒在雪地里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咕咕”声。
尼尔斯喘着粗气,警惕地望过去。在一棵巨大的、树冠如伞盖般的古松树下,卧着一只巨大的白鹅!它的体型远超寻常家鹅,几乎接近一头小羊羔。羽毛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如同上好瓷器般的月白色光泽,在昏暗的雪光下流淌着微光。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并非寻常鸟类的圆眼,而是狭长的、微微上挑的,瞳孔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人性的、沉静而睿智的光芒。它就那样静静地卧在树下,巨大的翅膀收拢在身侧,像一尊冰雪雕刻的守护神。
看到尼尔斯狼狈的样子,白鹅并没有惊慌,只是微微歪了歪头,发出更清晰的一声:“咕?”
尼尔斯喘着粗气,看着这只与阴暗谷仓怪物截然不同的、散发着奇异光辉的巨鹅,绝望中抓住了一丝荒诞的希望。“带我走!”他扑到白鹅面前,语无伦次地哀求,声音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抖,“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去哪都行!我不能回去!那里那里有怪物!它要抓我!它说说我是同类!它要我留下!”想起那双泥浆般的眼睛和那滑腻的触感,尼尔斯忍不住干呕起来。
白鹅狭长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惊恐万状的男孩,目光在他沾满雪泥和干草屑的脸上停留片刻,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更深邃的黑暗。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一丝沉重的无奈,还有一丝尼尔斯无法理解的、属于亘古存在的疲惫。
它没有鸣叫,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低下了它那修长优雅的脖颈,巨大的翅膀微微抬起,露出了宽阔而温暖的脊背。
不需要言语。尼尔斯瞬间明白了。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白鹅温热的脊背。白鹅的羽毛异常厚实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能驱散寒意的暖流。当尼尔斯抓紧它脖颈两侧厚实的羽毛时,白鹅猛地展开那双巨大的、如同月光编织而成的羽翼!
“呼——!”
强劲的气流卷起地面的积雪!白鹅有力的双足猛地蹬地!巨大的升力瞬间将尼尔斯带离了冰冷的地面!松林在身下迅速变小,村落变成几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萤火。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却奇异地被白鹅周身散发的暖流阻挡了大半。尼尔斯紧紧趴在鹅背上,感受着飞行的眩晕和自由,暂时忘却了身后的恐惧。
“谢谢你!谢谢!”他激动地喊着,泪水被风吹散。终于逃离了!
白鹅没有回应,只是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穿透云层的鸣叫,振翅朝着北方更深的、被冰雪和未知笼罩的国度飞去。
飞翔的感觉最初是天堂。俯瞰着脚下连绵的雪原、冰封的湖泊、巍峨的雪山,尼尔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白鹅的背脊温暖而平稳,它的飞行技巧高超得惊人,总能找到平稳的气流,避开险峻的山峰和狂暴的风雪。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栖息在一片背风悬崖下的临时营地时,尼尔斯第一次感到了异样。
白鹅已经沉沉睡去,巨大的头颅埋在翅膀下。尼尔斯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裹紧了白鹅分给他的一簇最柔软的绒羽。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抠着岩壁上冻结的苔藓。
苔藓很薄,下面露出了深色的、湿冷的岩石。尼尔斯的手指,却似乎对那岩石的冰冷、粗糙质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近感?他甚至下意识地将一小片抠下来的、带着湿冷泥土的苔藓,放进了嘴里。
苦涩、冰冷、带着土腥味但咀嚼时,齿间那种碾碎细小砂石和植物纤维的触感,却带来一种奇怪的满足?
尼尔斯猛地惊醒,“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苔藓碎渣,胃里一阵翻腾。他在干什么?吃泥巴?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想起了谷仓角落那个刨石头的地精怪物。
“不!不可能!”他用力甩头,想把那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只是太饿了,一定是这样!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但变化,一旦开始,便如附骨之疽。
几天后,当他们飞越一片巨大的、如同破碎镜面般的冰湖时,尼尔斯发现自己的脚趾在厚重的毛皮靴里有些不适。不是冻伤,而是一种奇怪的僵硬感,仿佛脚趾关节变得不那么灵活了。他脱下靴子查看,借着冰湖反射的刺眼阳光,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双脚的脚趾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厚实、粗糙,颜色也从健康的粉红变成了暗淡的、带着灰绿斑点的深褐色!边缘还微微卷曲、增厚,如同老树的硬皮!
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还好,手指甲还算正常。但他能感觉到,一股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麻痒感,正从脚趾甲根部悄然滋生。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只是发疯似的催促白鹅:“快走!再飞远点!离开这里!”
白鹅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狭长眼眸中的疲惫和无奈似乎又深了一层。它振翅飞得更快,更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极夜降临。太阳仿佛彻底抛弃了这片冰封的大地,天空永远是沉郁的深蓝或墨黑,只有星光和偶尔爆发的、诡异扭动的极光提供着惨淡的光源。寒冷无孔不入,白鹅的体温似乎也抵抗不了这永恒的酷寒。尼尔斯缩在它厚实的羽毛里,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更可怕的变化在他身上发生。
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变得异常干燥、紧绷,像一层紧绷的劣质皮革。脸颊、手背等裸露在外的部位,开始出现细密的、如同鱼鳞般的皲裂,裂口微微泛着不健康的暗红色,却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一天清晨(如果这永恒的黑暗还能称之为清晨的话),尼尔斯在一条冰封的溪流边取水。他俯下身,水面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自己脸颊上那鱼鳞般的纹路似乎更深了,颜色也变成了更深的青灰色。而且他的鼻子!鼻翼似乎变宽了?鼻孔也似乎比记忆中的要大一些,形状变得不那么规则?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触感有些僵硬?皮肤下的软骨似乎变硬了?
就在这时,水面倒影中,他发现自己耳朵的形状也有些不对劲!耳廓边缘似乎变得有些尖?而且微微向上翘起?
“不——!”尼尔斯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一拳砸碎了冰面上的倒影!碎冰飞溅,刺骨的冰水浸透了他的衣袖,他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他猛地转过身,扑向正在梳理羽毛的白鹅,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疯狂:“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在变?!我们飞得还不够远吗?!离开这片冰原!去南方!去有太阳的地方!快带我走啊!”
白鹅停下了梳理的动作。它缓缓地转过头,狭长的眼眸凝视着尼尔斯那张已经开始异化的脸。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怜悯,而是带着一种洞穿宿命的沉重悲哀。
它张开喙,发出的却不是鸣叫,而是一种低沉、缓慢、如同古老岩石摩擦般的奇异声音。这声音直接回响在尼尔斯的脑海:
“地精的印记是土地本身的烙印逃不掉的诅咒”
“飞行只是延缓你靠近大地灵魂就向泥土滑落”
“南方阳光无法驱散扎根在你血脉里的北境寒土”
白鹅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仿佛背负着无法言说的重担。
“我能做的只有带你不停地飞用距离用寒风延缓那泥土将你彻底塑形”
尼尔斯如遭雷击,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终于明白了。
白鹅不是救星。它只是一个延缓剂。一个带着他不停奔跑、试图甩开身后影子的载体。但那个影子,不是追兵,而是他自己!是根植在他血脉和灵魂深处的、来自故土寒地的诅咒!每一次飞行,每一次远离,都是在透支时间,延缓那无可避免的、向泥土滑落的宿命!他旅行的意义,不是寻找自由,而是逃避那最终将自己变成怪物的倒计时!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指甲厚实如爪的脚,看着自己皮肤上日益加深的青灰色鱼鳞纹路,感受着鼻翼和耳廓那诡异的僵硬和变形。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比极夜的寒风更甚,瞬间冻结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白鹅。月光(不知何时,一轮惨白的月亮撕开了云层)洒在它巨大而疲惫的身影上。在那一瞬间,尼尔斯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月光清晰的照耀下,在白鹅那原本光滑如缎的月白色羽毛根部,靠近翅根和背脊的隐秘位置尼尔斯分明看到,那里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的、呈现出暗沉青灰色的如同苔藓或细小鳞片般的纹路!
那纹路如此眼熟!和他自己皮肤上正在蔓延的青灰色鱼鳞纹如出一辙!
白鹅它自己也在被这诅咒侵蚀?
“你”尼尔斯的喉咙像是被冻硬的雪块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惊恐到极致的眼神死死盯着白鹅羽毛下那隐藏的青灰色纹路。
白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它没有躲闪,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再次低下了它那修长优雅的脖颈。它狭长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鸟类的光辉彻底黯淡,只剩下如同深潭古井般的、承受了万载孤寂的疲惫。它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耗尽所有气力的嘶鸣:
“回家吧尼尔斯”
“至少在那里变成泥土的样子不会吓到陌生人”
家?
尼尔斯茫然地望向南方,那是斯堪尼亚的方向。风雪弥漫,视野尽头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家。那个有谷仓,有地精怪物,有父亲怒吼和母亲哭泣的家。
回去?回到那个起点?然后,在熟悉而厌恶的目光注视下,一点一点,不可逆转地,变成泥土里刨石头的、浑身散发着淤泥恶臭的地精?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尼尔斯布满青灰色纹路的脸颊,瞬间冻结成细小的冰晶。
白鹅巨大的翅膀再次展开,卷起冰冷的雪尘。它不再向北,而是调转方向,承载着背上那个身体和灵魂都在滑向泥土深渊的男孩,朝着南方,朝着那片注定无法逃离的诅咒之地,朝着那最终也无法逃脱的、属于泥土的归宿,沉默地飞去。
风雪更大了,模糊了天地的界限,也模糊了鹅背上那个正在悄然褪去人形、拥抱泥土诅咒的身影。只有那沉重的振翅声,在永恒的极夜风雪中,敲打着绝望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