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里的火光在壁纸的鸢尾花图案上投下跳跃的暖橘色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清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老旧房屋的尘埃气息。玩具角的世界被这暖光笼罩,仿佛一个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微缩王国。芭蕾舞女伶立在纸城堡的露台上,薄如蝉翼的纸裙在炉火的映照下仿佛流淌着金色的蜜,她单腿点地,姿态优雅而永恒,纸板剪裁的纤细手臂舒展,凝固着一个永恒的旋转瞬间。
她的目光,跨越了积木搭建的桥梁和铁皮火车蜿蜒的轨道,坚定地落在窗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独腿锡兵。
他站在冰冷的大理石窗台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最精锐的仪仗队。黄铜纽扣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弱但坚定的光芒。他只有一条腿,支撑点小得可怜,却站得稳如磐石。他手中紧握着那杆比他身体还要长出些许的毛瑟枪模型,枪托抵在肩窝(尽管那里只是光滑的锡块),枪口斜指向上,仿佛随时准备向不存在的敌人开火。他那被油彩仔细描绘过的脸,神情肃穆,目光如炬,穿越整个房间的距离,一瞬不瞬地锁定着纸城堡上的舞者。
这是他的信念。他的旗帜。他存在的全部意义。无论窗外的寒风如何呼啸,无论窗台上的冰冷如何刺骨,无论脚下这片立足之地如何狭窄危险,他都不曾动摇分毫。
“看那个傻大兵,”桌角边,一个穿着天鹅绒背心的发条小丑用关节扭曲的手指指着锡兵,声音尖利,“一条腿,站都站不稳,还整天盯着那个纸片人看,也不怕掉下去摔成锡饼!”
“哼,木头脑袋一个,”旁边穿着丝绸裙子的瓷娃娃撇了撇嘴,细腻的釉面反射着壁炉的光,“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就知道傻站着。哪像我的王子”她爱慕地看了一眼旁边穿着金箔盔甲的骑士玩偶。
锡兵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世界的声音,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和远方舞女无声的召唤。他的目光,是连接他与那个永恒旋转瞬间的唯一缆绳。这目光,支撑着他度过了无数次几乎被风吹落的危机,抵抗了窗台夜复一夜的冰冷侵蚀。
直到那个下午。
阳光从积满灰尘的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孩子们在房间里追逐嬉闹。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男孩,挥舞着一把木剑,扮演着征服城堡的将军。他猛地冲向玩具角,木剑毫无征兆地横扫而过!
“砰!”一声闷响。
纸城堡精致的尖顶塔楼应声而倒!脆弱的纸板在木剑的撞击下扭曲、撕裂!站在塔楼露台上的芭蕾舞女伶,如同一片真正的羽毛,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飞!
锡兵的眼珠(如果那凝固的油彩能转动的话)似乎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舞女纤细的身体在空中无助地翻转,薄薄的纸裙被气流撕扯。她的轨迹,如同慢镜头般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直直地朝着房间的另一端飞去——那个燃烧着温暖火焰的壁炉!
炉膛里,一块新添的松木正噼啪作响,爆裂出几点灼热的火星!
时间仿佛在锡兵凝固的意识里被无限拉长。舞女旋转着,飘飞着,距离那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口越来越近。那温暖的、曾照亮她美丽裙摆的火焰,此刻却像地狱的入口般狰狞!
救她!
冲过去!
推开她!
哪怕用身体挡住!
锡兵的每一个锡原子都在咆哮!他全身的意念都集中在唯一的那条腿上,试图爆发出超越金属物理极限的力量!
动啊!
动起来啊!
然而,他的锡铸身躯,纹丝不动。
沉重的锡,冰冷的锡,固执地凝固在原地。那条支撑他无数个日夜的腿,此刻重逾千钧,如同被最坚固的焊料焊死在了冰冷的窗台之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抹轻盈的、承载着他所有信念的金色身影,被壁炉口卷起的热浪猛地一吸!
纸做的裙角,瞬间被一点溅射出的火星舔舐!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惊雷般在锡兵意识中炸开的轻响!
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在舞女洁白的纸裙边缘绽放!
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金色的裙摆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舌贪婪地向上吞噬!舞女优雅的身姿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那永恒旋转的瞬间,在炽热的光焰中化为升腾的黑烟!
锡兵“看”着。
他“看”到舞女纤细的纸臂在烈焰中徒劳地挥舞。
他“听”到那无声的纸片在高温下发出的、只有他能感知的凄厉尖啸。
他“感受”到那团小小的火焰散发出的、灼烧他冰冷锡躯的恐怖热浪。
救她!
信念在嘶吼!
身体在禁锢!
那根支撑了他全部存在的、名为“坚定”的内心支柱,在舞女被火焰彻底吞噬、化作一小片打着旋儿飘落的黑色余烬的瞬间——
“咔嚓!”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清晰无比的断裂声,在他意识的核心深处轰然炸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锡兵依旧挺立在窗台上,姿势没有丝毫变化。手中的毛瑟枪依旧紧握,黄铜纽扣依旧在夕阳最后的光线里反射着微光。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沉重的粘稠感,从他的脚底悄然升起。
确切地说,是从他那唯一支撑身体的、锡铸的脚底板开始。
那冰冷的、坚硬的金属脚踝,那本应棱角分明的轮廓线开始变得模糊。就像一块被高温烘烤的蜡,边缘开始软化、流淌。一种暗沉的、失去了所有金属光泽的铅灰色,如同腐败的霉菌,迅速地从脚踝处向上蔓延!
蔓延过小腿。
吞噬了膝盖。
向上侵蚀着大腿!
那铅灰色所到之处,锡兵的身体没有瘫软,没有倒下。但他的形态,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熔化!
不是高温下的液态流淌,而是一种缓慢的、如同时间本身在侵蚀般的塑形消解!
腿部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化作一团无定型的、不断向下瘫软堆积的铅灰色粘稠物。这粘稠物没有流淌开,而是像融化的蜡烛泪,缓慢地、无声地向下堆积、增厚,改变着底座的形状。它失去了锡的坚硬棱角,变得圆钝、臃肿,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如同冷却岩浆般的粗糙质感。
这股融化,这股形态的崩塌,并未停止在腰部。
它向上蔓延!
腰间那条象征军容的皮带扣,那枚闪亮的黄铜纽扣,如同被无形的酸液腐蚀,光泽迅速黯淡、消失,被铅灰色吞噬、同化,最终融入那团不断增生的粘稠物中。
它蔓延至胸膛!
挺括的军装制服轮廓,那象征着勇气和身份的线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揉烂。胸膛变得臃肿模糊,手臂与躯干的连接处彻底消失,那杆紧握的毛瑟枪模型,此刻像是被焊死在一滩不断变形的、铅灰色烂泥之中!
枪身开始歪斜、下垂。金属的枪管似乎也受到了某种侵蚀,失去了冷硬的直线,变得弯曲、软化!
最后,是头颅。
锡兵那描绘着坚毅轮廓的脸庞,那凝固如炬的目光,此刻在铅灰色的侵蚀下,如同被雨水冲刷的劣质油画。油彩的线条模糊、晕染、溶解。坚毅的嘴角下垂、扭曲,最终化为一团无法辨认五官的、铅灰色的混沌凸起。只有那顶小小的军帽,还勉强维持着形状,斜斜地歪在那团混沌之上,像一个残酷而荒谬的墓碑。
窗台上,那个挺立如松的独腿锡兵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不断蠕动、缓慢增厚、形状如同冷却火山熔岩般的不定型铅灰色锡块。它无声地瘫在冰冷的窗台上,表面粗糙、黯淡、毫无生机。那杆象征身份的毛瑟枪模型,歪斜地插在这团锡块的一侧,枪口软软地指向下方,像一根被遗弃的枯枝。
壁炉里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在灰烬中苟延残喘地明灭着。房间里弥漫着松木燃烧后的焦香和灰烬冰冷的味道。
在这片死寂中,那团瘫软的铅灰色锡块内部,极其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纸舞女被烈焰吞噬前,最后一刻痛苦扭曲的残影。
这铅灰色的烙印,如同最深沉的哀悼,在这团失去所有形态与信念的锡块深处,永恒地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