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气已经刺骨，但更刺骨的是宫殿回廊里呼啸而过的穿堂风。皇帝艾吉洛斯裹紧了身上那件据说能抵御任何严寒的“智慧之袍”——一件用最纤细的、几乎无法感知的“智慧丝线”编织而成的礼服。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回响，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冲脑门。他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抱怨：“该死的！这衣服保暖吗？我怎么感觉比没穿还冷？”
侍从总管赫尔曼，一个永远低眉顺眼、将谄媚刻进骨子里的老狐狸，立刻弓着腰上前，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与安抚：“伟大的陛下！这正是‘智慧之袍’无与伦比的精妙之处啊！它将您高贵躯体散发的、凡俗衣物无法比拟的‘帝王热能’，毫无保留地转化为提升思维敏锐度的‘智慧之光’！您感受到的寒意，恰恰是您思想火花激烈碰撞、睿智光芒即将普照帝国的神圣前奏！”
艾吉洛斯将信将疑。他走到那面由一整块无瑕水晶打磨而成的巨大落地镜前。镜面光滑如冰湖，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一个中年男人，体型因为长期养尊处优而略显臃肿，皮肤松弛，眼袋浮肿。然而，在镜中，他身上那件“智慧之袍”却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它仿佛不存在，又无所不在。视线似乎能穿透那层薄到极致的织物，清晰地看到他皮肤上的细微纹理，甚至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脉络。但仔细看去，又仿佛有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闪烁着七彩光泽的纹路在流转，如同最精密的电路板，又似流动的液态星光。这些纹路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随着他肌肉最微小的牵动，不断地变换着图案，时而勾勒出繁复神秘的几何阵列，时而化作奔腾咆哮的星河图景。镜中的他，身体轮廓被一层朦胧的、几乎不可见的光晕笼罩，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清晰无比，又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虚幻感。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已经被提升到了一个凡人无法理解的、纯粹精神与智慧的维度。
“陛下！您看！”赫尔曼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夸张的咏叹调，“洛斯和法布里大师的杰作！这流动的智慧纹路！这神圣的辉光！普通的织物怎能束缚您无上的智慧？唯有这能折射您思想光谱的神袍，才配得上您！穿上它，您就是行走的真理！就是智慧的化身！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将沐浴在您洞察万物的目光之下！”
艾吉洛斯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不断变幻的、仿佛蕴含宇宙至理的纹路，看着那笼罩全身、让他显得如此“透明”又如此“非凡”的光晕。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虚荣心瞬间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寒意。他挺直了腰板，下巴微微扬起，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变得更加“神圣”和“通透”。
“说得好！”艾吉洛斯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种被捧上云端后的得意，“召集内阁！立刻！朕要让那些蠢材也沐浴在朕智慧的光芒之下！”
帝国财务大臣奥托站在皇帝陛下的书房外，手里捧着最新的国库收支明细卷轴，汗水浸湿了他花白的鬓角。卷轴沉重得像一块寒冰，上面那些代表巨额赤血的朱砂数字，红得刺眼。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陛下不耐烦的踱步声和赫尔曼总管那谄媚得令人作呕的应和。
“奥托！你在外面磨蹭什么？滚进来！”皇帝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明显的怒气。
奥托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书房里光线明亮，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光芒。皇帝艾吉洛斯正站在书房中央，沐浴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惨淡天光里。他身上那件“智慧之袍”在光线下呈现出更加诡异的状态。光线仿佛被那层看不见的织物扭曲了路径，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圈圈细微的光晕涟漪。奥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试图看清袍子下陛下的躯体，看到的却只有一片不断变幻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几何光斑和血管脉络的模糊叠影。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陛下这是本月国库收支”奥托的声音干涩沙哑，双手颤抖着将卷轴呈上。
艾吉洛斯没有接，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目光依旧贪婪地扫视着落地镜中自己那“智慧通透”的倒影。“念重点！盈余多少？”他的语气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期待。
“陛下”奥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子，“赤字。本月赤字比上月扩大了近三倍。主要是‘宫廷专项’支出激增，尤其是支付给洛斯和法布里大师的‘智慧编织’尾款，以及为陛下打造配套的‘智慧冠冕’和‘思维权杖’的耗材费用”
“什么？！”艾吉洛斯猛地转过身，脸上因愤怒而涨红，身上的光晕涟漪剧烈波动起来，“赤字？！朕的智慧之袍难道不值这点钱？它能让朕洞悉一切！能让帝国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这点投资算什么？国库空虚？那就加税！朕的智慧光芒普照，难道还换不来臣民的财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陛下！”奥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不能再加税了！北境大旱，颗粒无收，已经饿殍遍野！东境水患刚过，瘟疫横行！再加税就是逼民造反啊！陛下！国库国库的金库，真的已经”他抬起头，绝望地看着皇帝身上那件流光溢彩、却仿佛在无声吞噬着帝国根基的透明袍子，“老臣亲自去查过！金库里的金砖它们它们”
“它们怎么了？！”艾吉洛斯厉声质问，袍子上的光斑因为他的激动而疯狂闪烁。
“它们变轻了！”奥托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形状没变！色泽没变！但重量轻得像木头！原本需要三个壮汉才能搬动的金砖，现在一个孩子就能轻易举起！它们它们仿佛被掏空了核心的‘分量’！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他想起在金库里，手指拂过那些冰冷金砖时，那诡异的、如同触摸朽木般的轻飘感，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荒谬！”艾吉洛斯暴怒，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珐琅花瓶，碎片飞溅。“废物！都是废物！连金砖都看管不好！朕要你们何用？滚！给朕滚出去！加税！立刻！朕要建一座配得上这件神袍的‘万智神殿’！耗资再大也要建！”
奥托瘫软在地，看着皇帝身上那件在愤怒情绪下光芒越发刺眼、纹路越发诡异的袍子，看着陛下那张在光晕扭曲下显得更加不真实的脸庞，巨大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帝国的血液，正被这件看不见的袍子，无声无息地抽干。
帝国的心脏，王都“银辉之城”，正在寒冬的凛冽中窒息。曾经繁华喧闹的中央喷泉广场，如今死寂一片。喷泉早已干涸，池底结着肮脏的冰凌。街道两旁，店铺十室九空，门窗钉着破旧的木板。只有寒风卷着枯叶和垃圾，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市政厅前的小广场上，稀稀拉拉排着长队。人群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的眼睛空洞，像蒙上了一层灰翳，麻木地看着前方。几个穿着帝国税务署黑色制服的税吏，坐在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长桌后。桌上没有秤，没有量具，只有一个巨大的、底部被磨得光滑的青铜盆。
税吏头目，一个下巴刮得铁青、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叼着一根劣质烟卷，烟雾缭绕中，他用沙哑的嗓子喊道：“下一个！姓名！住址！”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抱着一个裹在破布襁褓里的婴儿，颤巍巍地走上前。婴儿异常安静，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玛莎西城区风车巷”老妇人的声音微弱。
“实物税！粮食！布匹！燃料！或者钱！”税吏头目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桌面，看也不看老妇人怀里的婴儿。
“老爷行行好”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家里连最后一点黑麦粉昨天都都交了‘智慧奉献税’了真的什么都没了孩子他爹在矿上塌方”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没钱没粮？”税吏头目冷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股白气。“那就交‘空气财产税’！”他朝旁边的税吏努努嘴。
一个年轻的税吏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到老妇人面前。他没有索要任何东西，只是面无表情地、用一种极其刻板的姿势，对着老妇人面前的空气，做了一套极其古怪的动作——先是像在掂量一袋谷物的重量，双手在空中虚托着上下掂了掂；然后像在丈量布匹的长度，双手在空中拉开；最后像在感受炭火的温度，双手在空中拢了拢。
做完这一切，年轻的税吏机械地转身，拿起桌上一个沾满污渍的印章，“啪”的一声，用力按在长桌上一份写满名字的羊皮纸卷轴上。
“好了！下一个！”税吏头目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老妇人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税吏们那套对着空气完成的“征税”仪式，看着那枚象征“已缴清”的污秽印章落下。她感觉自己怀里一沉，仿佛那无形的“税”被抽走，留下了某种更沉重的空虚。怀里的婴儿似乎更轻了，也更冷了。
“噗通！”
一声闷响从队伍前方传来。一个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在税吏完成那套“空气征税”的仪式、印章落下的瞬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枯瘦的身体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嘴角残留着一丝凝固的、扭曲的痛苦。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囊。
周围的人麻木地看着，没有惊呼，没有骚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对这种“征税后当场倒毙”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税吏头目只是皱了皱眉，厌恶地挥挥手：“拖走！别挡道！下一个！”
老妇人看着地上那具轻飘飘的尸体，又低头看看怀里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婴儿，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终于明白了。那无形的税，抽走的不是钱粮，是活人身上的“分量”！是生命存在的“实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踉跄着后退，紧紧抱住怀里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婴儿，转身冲入寒风凛冽的街道。她不知道能逃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对着空气就能抽干人命的魔鬼！
皇宫深处，新落成的“万智神殿”内。
这是一座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观。巨大的穹顶由整块打磨得薄如蝉翼的水晶构成，据说能直接折射皇帝陛下的“智慧光芒”。支撑穹顶的，是十二根完全由纯金打造的巨柱，但此刻，这些金柱在神殿内无数镶嵌的宝石和水晶折射出的斑斓光芒下，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状态——它们金光璀璨，耀眼夺目，但细看之下，那金光似乎过于“浮”在表面，柱子本身仿佛失去了金属应有的沉甸甸的质感，显得轻飘飘的，如同巨大的、涂了金粉的纸筒。
神殿的中心，一座巨大的、由无数块切割完美的钻石和蓝宝石拼接而成的圣坛上，皇帝艾吉洛斯正张开双臂，陶醉在万众的“赞美”之中。他身上那件“智慧之袍”，在神殿特制光源的照射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透明”和“辉煌”的极致！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团不断变幻着宇宙星图、流淌着智慧光河的纯粹光源！身体轮廓几乎完全消融在那片极致的光芒里，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影轮廓！
赫尔曼总管激动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高呼：“神圣！无上！全知！全能！艾吉洛斯大帝！智慧化身！光照寰宇！”他周围，那些身着同样“轻薄透明”材质官袍的贵族大臣们，也一个个神情恍惚，眼神狂热，如同被催眠般跟着嘶吼。
“陛下！您的智慧！如同这神殿的光辉！永恒不灭！”一个公爵喊道，他的身体在同样材质官袍的包裹下，也显得比平时透明了几分。
“帝国的繁荣！在您的洞察下！必将必将”另一个伯爵的声音突然卡壳，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向神殿巨大的水晶窗外。
窗外，是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更远处，是王都那一片片死寂的、破败的街区。
就在那灰色的背景下，一个小小的、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半透明的轮廓，正缓缓飘过神殿窗外的高空。
那是一个婴儿的轮廓。
它极其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又像被风吹散的青烟。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四肢无力地垂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无形力量拉扯的扭曲姿态。它没有哭泣，没有挣扎，只是无声地、轻盈地、违背常理地悬浮在寒冷的空气中，像一片被遗忘的、即将彻底消散的残雪。
它飘过巨大的水晶窗，飘过圣坛上那团因极致“透明”而光芒万丈的“帝王光影”，最终，在宫殿最高的尖顶上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存在的“分量”，彻底消散在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空之中。
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圣坛上，那团代表皇帝的光影，正因大臣们狂热的赞美而剧烈地波动、膨胀，散发出更加耀眼、更加“透明”的“智慧光芒”。艾吉洛斯那模糊的、几乎完全消融在光芒中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享受这无上的荣光，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被彻底“透明”化的帝国末日。
神殿内，钻石圣坛冰冷的光泽，无声地映照着那一张张在狂热赞美中，也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的贵族脸庞。帝国最后的“分量”，正在这场光怪陆离的“智慧盛宴”中，被那件看不见的袍子，无声无息地汲取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