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玉门,天地骤然改换。
昨日还是烟柳画桥的温软,今日便是望不到边际的苍黄。风是干的,带着沙砾,刮在脸上生疼。阳光刺眼而冷酷,将一切阴影压缩到最小。偶见几丛顽强的骆驼刺或红柳,也蒙着厚厚的尘土,了无生气。
石疙瘩是个沉默的向导,大部分时间只是眯着眼辨认方向,偶尔用简短的词句提醒我们注意流沙、毒蝎,或是某个方向曾经有马贼出没。他的经验确实老道,总能找到背风的沙丘扎营,知道哪些石头下面可能有阴凉处残存的水汽(虽然极少),也能从风中细微的气味变化判断天气。对狰兽、饕餮这些明显异于常兽的存在,他从不多问,仿佛漠北这片土地上,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我们沿着薛老地图上标记的“古驼道”前行。所谓的“道”,早已被岁月和风沙抹去大半痕迹,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车辙印、散落的牲畜白骨,以及每隔数十里才能见到的、半埋沙中的残破烽燧或指引方向的玛尼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这一小队人马(兽),以及永恒的风声。
昼行夜宿。白天的酷热几乎将人烤干,夜里却又寒冷刺骨,篝火是唯一的温暖和慰藉。食物和水都需要精打细算。狰兽和饕餮的耐受力强得多,但饕餮对单调的肉干和奶疙瘩颇有怨言,时常盯着偶尔窜过的沙蜥或天空盘旋的秃鹫流口水,被九尾狐严厉制止,谁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被污染?
小礌依旧沉睡,但贴着我的胸口,能感觉到它微弱但平稳的心跳,以及偶尔无意识地汲取我体温和怀中‘拙’散发的微光。‘拙’在进入漠北后,似乎也沉静了许多,玉光收敛,但指向西北的意念始终清晰坚定。
讹兽在脑海中不断报告着环境数据:“气温极端波动,湿度低于5,紫外线强度爆表,磁场有微弱但持续的异常扰动,方向与‘星殒之坑’方位吻合yo。另外,检测到空气中漂浮着极其微量的惰性黑色粉尘,成分与薛老给的黑色薄片有相似之处,但活性极低。”
黑色粉尘?是风从“星殒之坑”吹来的吗?这污染,竟然已经扩散到如此范围?
第七日,我们经过了一片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雅丹地貌。风蚀的土丘如同沉默的巨兽,在夕阳下呈现出瑰丽而诡异的红、黄、褐、灰交织的色泽。石疙瘩提醒我们加快速度,不要在雅丹群里过夜,说这里“不干净”。
果然,入夜后,当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巨型土丘下扎营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不是风声,更像是许多细碎的东西在沙地上爬行,还有隐隐约约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呜咽声。
狰兽立刻站了起来,耳朵竖起,额头鳞片微微发光。饕餮也停止了咀嚼,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九尾狐紧张地靠拢过来。
石疙瘩脸色阴沉,握紧了弯刀:“是‘沙魇’,这鬼地方的土特产,被某种东西污染了的沙蝎和地蜥的混合体,群居,喜欢在夜里活动,吸食活物血肉和某种能量。”
话音刚落,沙地上,无数巴掌大小、甲壳呈现不祥暗红色、尾巴尖端闪烁着诡异绿光的“蝎子”,以及一些体型更大、皮肤如同砂石、眼睛冒着红光的“蜥蜴”,如同潮水般从沙丘阴影和岩缝中涌出!它们行动迅捷,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和嘶鸣,朝着我们的营地包围过来!
“点火!它们怕火和强光!”石疙瘩低吼,同时将手中的火把猛地插在营地中央,又抓起备用的火油泼洒在营地周围,迅速点燃一道火圈。
火焰腾起,暂时阻隔了沙魇的先锋。但它们数量太多了,前仆后继,有些甚至试图从沙地下方打洞钻过来!
“狰兽!范围清场!”我喊道。
狰兽长啸一声,额头金蓝电光爆闪,数道粗大的雷电如同锁链般横扫而出,在沙魇最密集的区域炸开!电光所及,暗红甲壳碎裂,绿色体液飞溅,焦臭味弥漫。但更多的沙魇悍不畏死地填补空缺。
饕餮也冲了出去,吞噬灰雾喷涌,形成一片小型雾区,卷入雾中的沙魇动作立刻变得迟缓,甲壳颜色黯淡,但它们的生命力似乎格外顽强,灰雾一时竟无法快速吞噬。
九尾狐释放出干扰性的幻术光晕,让部分沙魇陷入混乱,互相攻击。石疙瘩则挥舞弯刀,刀光精准狠辣,将突破火圈和雷电封锁的零星沙魇斩碎。
我一手抱着装有小礌的背囊,一手按在《山海经》上,试图寻找应对之法。书页在精神感应下快速翻动,最终停留在记载西北荒僻之地的篇章,其中隐约有关于“燥邪”、“土秽”的祓除记载。我集中意念,结合“山水祓禊篇”的感悟,将一缕带着净化与驱逐意味的灵力注入脚下沙地。
“镇!”
淡金色的微光以我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涟漪。被微光扫过的沙魇,动作明显一滞,身上那不祥的暗红和绿光都黯淡了几分,发出更加焦躁的嘶鸣。
有效!但我的力量有限,范围太小。
就在这时,我怀中的背囊里,沉睡的小礌,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微弱但异常精纯、厚重、仿佛承载着大地沉静意志的土黄色光晕,从背囊缝隙中渗透出来,无声无息地融入我扩散出的淡金微光之中!
两股力量结合,效果陡增!融合后的光晕不再是涟漪,而是如同水银泻地,迅速漫过营地周围数丈的范围!光晕过处,沙地仿佛被“抚平”,那些沙魇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发出惊恐的尖啸,潮水般向后退去,钻入沙地或岩缝,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焦黑的尸体和腥臭的体液。
营地周围瞬间恢复死寂,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我们都愣住了,看向我胸前的背囊。
小礌?是它在无意识中帮了我们?它苏醒了?
我急忙解开背囊,小心翼翼地将小礌捧出来。它依旧闭着眼,但原本灰扑扑的鳞片,此刻在篝火光线下,竟然流转着一层极其淡薄、却无比纯净的土黄光泽,仿佛最上等的黄玉。它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深沉了一点点。
“刚才那是”石疙瘩看着小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异,“大地精气?这小东西什么来历?”
“是我们的伙伴。”我没有过多解释,轻轻抚摸着小礌冰凉的鳞片,心中涌起希望。它虽然没有醒来,但本能仍在守护我们,而且似乎开始吸收、融合某种力量。
这次袭击有惊无险,但也让我们对漠北的凶险有了更直观的认识。连外围区域,都有这种被明显污染、成群结队的怪物。
石疙瘩的脸色更凝重了:“‘沙魇’通常只在固定的几个区域活动,这次跑这么远看来‘鬼哭坑’那边,动静更大了。
休息过后,我们连夜离开了雅丹区域。接下来的路程,类似的骚扰袭击又发生了两三次,有潜藏在沙暴中的“风蚀幽魂”(一种扭曲的、半透明的能量体),也有伪装成岩石的“岩皮怪”。但在我们越来越默契的配合和小礌无意识散发的、那奇异的大地庇护光晕(虽然范围很小)下,都有惊无险地度过。
石疙瘩对我们的“非常规”手段从惊异到逐渐麻木,只是赶路更急,话也更少。
第十五日,我们进入了一片地形更加破碎、色彩更加灰暗的区域。天空总是蒙着一层说不清的、让人心头发闷的暗黄色。风里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沙土气息,而是多了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燃烧后又混合了腐肉的怪味。地面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缝,深不见底,偶尔有灼热的气流带着硫磺味喷出。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能看到一道扭曲的、仿佛将天空都染脏的黑色烟柱,笔直地升入高空,即便在白天也清晰可见。
“那就是‘鬼哭坑’冒出来的东西。”石疙瘩勒住马,指着黑色烟柱,声音干涩,“我们到了。再往前三十里,就是真正的边缘。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们望着那仿佛连接天地的污浊烟柱,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和隐隐的召唤?不,是污染对‘拙’和《山海经》的吸引与排斥并存的诡异感觉。
“石兄弟,”我看向他,“这一路辛苦。按照约定,这是剩下的银票。”我将银票递过去。
石疙瘩接过,看也没看塞进怀里,独臂握着缰绳,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那黑色烟柱,眼神复杂,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们真要下去?”
“必须去。”
“我那条胳膊,就是折在离那里不到五里的一个地缝里。”石疙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不是怪物伤的。是地缝里突然喷出一股黑火,沾上一点,骨头都酥了。要不是我砍得快,整个人都得交代在那。”
黑火?薛老笔记里提到过“黑色火海”!
“里面还有什么?你还看到了什么?”我追问。
石疙瘩摇了摇头:“当时只顾逃命,没看清。只记得越靠近,耳朵里越吵,不是声音,是直接往脑子里钻的乱七八糟的念头,疯狂,绝望,贪婪还有,看东西会重影,影子好像会自己动。”他顿了顿,“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再往前,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祝你们好运。”
说完,他调转马头,最后看了我们一眼(目光在小礌和‘拙’上又停留了一瞬),猛夹马腹,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灰黄色的地平线上。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我们下马,将马匹拴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留下足够的食水(它们能否活着等我们回来,听天由命了)。卸下不必要的辎重,只携带武器、少量高能食物、水、药品、薛老给的地图和黑色薄片,以及最重要的‘拙’和小礌。
整理好行装,我们望着那越来越近、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色烟柱,迈开了脚步。
三十里路,在破碎灼热、危机四伏的地面上,走得异常艰难。空气中那股怪味越来越浓,让人头晕目眩。脚下的地面温度明显升高,有些地方甚至烫脚。裂缝越来越多,有些里面翻滚着暗红色的岩浆,更多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散发出阴冷与灼热交织的诡异气息。黑色粉尘像雪一样,时不时飘落下来。
‘拙’的玉光开始自主流转,在我怀中散发出清凉的波动,驱散着侵入我们身体的污秽气息。讹兽的报告变得急促:“污染浓度指数级升高!能量场极度混乱!检测到多频段精神干扰!建议开启最高级别精神防护!前方有高能生命体或类生命体反应!数量无法准确统计yo!”
精神干扰已经开始了。我感觉耳边开始出现细微的、意义不明的低语,眼前偶尔闪过扭曲的幻影。狰兽低吼着,额头鳞片光芒稳定心神。九尾狐脸色发白,努力维持着幻术屏障。饕餮烦躁地甩着头,独眼凶光闪烁。
又前进了约十里,黑色烟柱已经近在眼前,它并非从单一坑洞升起,而是从一片巨大得超乎想象的、仿佛被陨星狠狠砸出来的环形山的中心区域弥漫而出。环形山的边缘犬牙交错,呈现熔融后又冷却的狰狞状态,整体颜色是死寂的暗黑与污浊的暗红交织。
这里,就是星殒之坑。
站在环形山边缘,向下望去。坑内并非完全黑暗,底部隐约有暗红色的光芒在流淌、闪烁,如同地狱的血管。那黑色烟柱就是从最中心、光芒最盛处喷发出来的。坑壁陡峭,布满了巨大的裂痕和凸起的、形状怪异的岩石。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坑内飘荡着许多半透明、形态不定、如同幽灵般的影子,它们无声地游弋,时而没入岩壁,时而又从裂缝中钻出。还有一些地方,空间仿佛在微微扭曲,光线在那里发生诡异的折射。
薛老笔记里提到的“活的影子”、“吞吃声音的裂缝”、“倒悬的塔”(或许是指某些奇特的岩石构造?)、“黑色火海”这里似乎都有对应的迹象。
“要下去吗?”九尾狐声音发颤。
“下。”我斩钉截铁。‘拙’的意念清晰地指向坑底最黑暗也最明亮的中心区域,那里传来的吸引与排斥感最强。
我们寻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坑底进发。每一步都需要极度谨慎,避开那些明显不稳定的裂缝和灼热区域。那些飘荡的“影子”似乎对我们有感应,开始缓缓朝我们聚集过来,但没有立刻攻击,只是环绕着,散发出冰冷、麻木又带着一丝贪婪的精神波动。
越往下,精神干扰越强。低语变成了咆哮,幻影更加逼真,甚至开始模拟我们记忆中的人和事,试图诱使我们分心、走错路。狰兽的龙威和‘拙’的玉光是我们的锚点,让我们勉强保持清醒。
突然,走在前面的饕餮脚下一空!它踩到了一片看似结实、实则只是薄薄一层硬化熔岩壳的地面!熔岩壳碎裂,饕餮惊呼一声,朝着下方一个深不见底、散发着刺骨寒意的裂缝坠去!
“饕餮!”我惊呼,伸手去抓,却差了一点!
千钧一发之际,九尾狐几乎本能地全力催动幻术,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而是编织!她将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化作一道柔韧的、几乎不可见的幻术绳索,瞬间缠住了饕餮的一条后腿!
下坠之势猛地一顿!但九尾狐也被带得一个趔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鼻血渗出!幻术绳索剧烈闪烁,随时可能崩断!
狰兽反应极快,一口咬住九尾狐的衣领稳住她,同时额头电光一闪,一道细小的雷电劈在裂缝边缘,炸开一小块岩石,形成一个借力点。
我扑到裂缝边,和狰兽一起,奋力将惊魂未定的饕餮拉了上来。九尾狐力竭,软倒在地,精神力严重透支。
裂缝下方,传来空洞的回响,以及一种仿佛连声音都能吞噬掉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感。这就是“吞吃声音的裂缝”?
我们惊魂未定,刚才若是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更加小心。我们轮流搀扶九尾狐,以更慢的速度向下。那些“影子”趁我们慌乱,试探性地发起了一次精神冲击,被狰兽一声蕴含龙威的咆哮震散,暂时退开,但依旧虎视眈眈。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踏上了星殒之坑的底部。脚下是冷却的、崎岖不平的熔岩地面,温度依然很高。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和那股特有的污浊气息。暗红色的光芒来自地底深处纵横交错的脉络,如同一个巨大而邪恶的符文,最终汇聚向中央一个巨大的、不断翻涌着黑色火焰的深潭!
那黑色火焰无声燃烧,并不散发高温,反而带着一种吞噬光热、冻结灵魂的诡异寒冷。火焰上方,就是粗大的黑色烟柱根部。火焰潭周围,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形态扭曲的黑色结晶簇,与我们在漠北废墟、青瓷镇怨井见到的一模一样,但这里的晶体更大,色泽更加幽暗深邃,内部仿佛有液体般的黑暗在流动。
而在火焰潭的正上方,大约数十丈高的半空中,悬浮着一座倒立的、破损不堪的黑色石塔虚影!塔身仿佛由凝固的黑暗和那些黑色结晶构成,不断有黑色的“血液”或“火焰”从塔尖(实为倒塔的基座)滴落,汇入下方的黑色火潭。塔的周围,空间扭曲最为严重,光线完全被吞噬,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幻的轮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就是污染的核心吗?那座“倒悬的塔”虚影,就是“倒生之树”在这个世界的投影或显化?
‘拙’在我怀中剧烈震颤起来,玉光前所未有的炽亮,指向那黑色火潭和倒悬塔影,传递出极度渴望、极度警惕、以及一种宿命对决般的战意!
与此同时,我脑海中的《山海经》也自动翻动,书页上光芒流转,无数古老的字迹亮起,仿佛在记录,又仿佛在呼唤!
黑色火潭似乎也感应到了‘拙’和《山海经》的到来,翻涌得更加剧烈!火焰猛地拔高数尺,那些周围的黑色结晶簇同时嗡鸣,散发出强烈的精神污染浪潮!半空中的倒悬塔影也似乎清晰了一丝,一股冰冷、漠然、仿佛来自更高维度的“视线”,缓缓地“聚焦”到了我们身上!
坑底所有的“影子”齐声发出无声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扑来!更多的、形态更加扭曲怪异的“东西”,从岩壁裂缝、从黑色结晶簇后、甚至从扭曲的空间中,缓缓现身,有由黑色结晶和熔岩构成的“构装体”,有如同烂泥般蠕动、散发恶臭的“污秽聚合体”,还有更多无法名状的存在。
我们背靠背,站在这个地狱般的坑底,面对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被腐化扭曲的怪物,以及那核心处 silent燃烧的黑色火焰和倒悬的塔影。
绝境。
但,没有退路。
陈平安握紧了拳头,怀中‘拙’的玉光与《山海经》的微光交相辉映。
他深吸一口灼热污浊的空气,目光扫过身边伤痕累累却眼神决绝的伙伴。
“诸位,”他的声音在死寂与喧嚣交织的坑底响起,清晰而平静,
“准备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