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黑体字像一道裂痕,把江彻维持的平静撕开。
他没有继续往下滑。
手指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屏幕只有几毫米。
那份报告里记录的不仅是病理分析,更是他过去十几年里无数个睁眼到天亮的夜晚,是那些吞下去又吐出来的药片,是他在无数次心理咨询中被迫剖开又缝合的伤口。
“唔……”
身侧传来一声呓语。
苏然动了动,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两下,像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
江彻迅速按灭手机屏幕。
车厢内陷入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的幽蓝微光。
苏然揉了揉眼皮,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安全带勒得他皱眉。
“到了?”
嗓音含混,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嗯。”
江彻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苏然打了个哈欠,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别墅。
客厅没开灯,月光从落地窗泼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你去洗澡,我回个邮件。”
江彻没换鞋,径直走向书房。
苏然站在玄关,盯着那道略显僵硬的背影看了两秒,没说话,换了拖鞋跟上去。
书房门没关严。
电脑屏幕的冷光打在江彻脸上,衬得轮廓更加深邃凌厉。
他正对着那份pdf文档发呆。
苏然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下巴搁在他肩窝处。
“看什么呢?这么严肃。”
江彻下意识想关掉页面。
苏然的手比他快,直接按住了鼠标。
“别动。”
苏然偏过头,视线落在屏幕上。
江彻身体紧绷,肌肉硬得像块石头。他不想让苏然看到这些,不想让这个人知道自己曾经是个多么破碎、多么无可救药的疯子。
苏然看得很快。
一页,两页,三页。
陈医生的措辞很专业,也很犀利。
【患者j在接触特定对象s后,杏仁核活跃度下降了45,这种镇静效果超过了目前市面上所有的苯二氮卓类药物。】
【这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费洛蒙吸引’,而是心理学层面的‘安全屋重建’。s的存在,强行介入了j的防御机制,成为了新的锚点。】
【附表:近三个月睡眠监测数据对比。】
红色的曲线代表过去,波动剧烈,像心电图上的濒死挣扎。
蓝色的曲线代表现在,平稳,缓和,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
苏然的手从鼠标上移开,顺着江彻的手臂滑下去,最后扣住他的手掌。
十指相扣。
很紧。
“陈医生这论文写得不行。”
苏然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
江彻一愣,侧头看他。
苏然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字:“什么叫‘强行介入’?明明是你自己把门打开放我进去的。”
江彻喉结滚动了一下。
“而且,”苏然另一只手点在那个红蓝对比图上,“这一段数据不对。那天晚上你没睡好,是因为你非要拉着我做……”
江彻一把捂住他的嘴。
掌心下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笑。
江彻松开手,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
那些沉重的、阴暗的过往,被苏然这么一搅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在征求我的同意,想把这个案例发表。”
江彻看着屏幕,“隐去姓名。”
“发呗。”
苏然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重量压下来,踏实得让人心安,“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特效药。”
江彻反手搂住他的腰,把人带进怀里。
不需要药物。
不需要心理辅导。
只要这个人还在呼吸,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些深渊里的怪物就不敢靠近。
“回他。”
苏然抓着江彻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字。
【准。】
邮件发送成功。
不到一分钟,陈医生的回复就来了。
只有简短的一行字:【以此为据,即日起停止所有药物治疗。恭喜你,江彻,你自由了。】
江彻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自由。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也太奢侈。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
里面还剩半瓶药片。
以前,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维持正常人皮囊的必需品。
现在,只是一堆废弃的化学合成物。
江彻手腕一扬。
药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哐当”一声落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干脆利落。
苏然吹了声口哨:“帅。”
江彻转过身,把苏然压在宽大的办公椅里。
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既然是特效药,”江彻凑近苏然的耳畔,热气喷洒在颈侧,“那就得加大剂量。”
苏然缩了缩脖子,笑着躲闪:“江总,谨遵医嘱,过量有毒。”
“我乐意中毒。”
……
这一夜,卧室里很安静。
苏然没有哼那首跑调的儿歌,也没有讲那些天马行空的睡前故事。
他累极了,洗完澡沾枕头就睡。
呼吸声均匀绵长。
江彻侧躺在一旁,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描摹着苏然的五官。
没有安眠药的辅助,大脑皮层依然有些兴奋。
习惯性的焦虑试图卷土重来。
黑暗中似乎又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有无数个声音在窃窃私语。
江彻伸出手,搭在苏然的腰上。
温热的体温顺着掌心传导过来。
那些窥探的视线瞬间消散,窃窃私语变成了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真实。
鲜活。
属于他。
江彻闭上眼。
意识开始下沉,不再是坠入无底深渊的恐慌,而是像躺在柔软的云端,缓缓飘落。
十分钟后。
他的呼吸频率与苏然渐渐趋同。
一夜无梦。
……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像金色的利剑一样劈开室内的昏暗,正好打在枕头上。
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江彻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自然醒的感觉了。
头不痛,脑子不沉,四肢百骸都充盈着久违的轻松。
身旁的位置是热的。
苏然还在睡。
几缕头发翘起来,显得有些呆。被子被踢到腰际,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腹,上面还留着昨晚疯狂时留下的红痕。
江彻撑起上半身,静静地看着。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每一下都泵出滚烫的血液,冲刷着那些陈旧的阴霾。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讲道理,直接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甚至比昨晚想把这个人揉进骨血里的欲望还要强烈。
他想把这一刻永久定格。
不仅仅是同居,不仅仅是恋人,不仅仅是所谓的“特效药”。
他要一种更深刻、更世俗、更无法斩断的羁绊。
江彻伸手拿过床头的手机。
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一行字。
【国外哪里领证最快?】
搜索结果还没跳出来,苏然翻了个身,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横在江彻肚子上。
“几点了……”
苏然闭着眼嘟囔,手在床头乱摸,最后摸到了江彻的脸,胡乱捏了两把。
“早。”
江彻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苏然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看到江彻神采奕奕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
“看样子,陈医生的论文能发表了。”
江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视线太直白,太滚烫,看得苏然有些发毛。
“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花?”
苏然下意识摸了摸脸。
江彻把手机扔回床头柜,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苏然身体两侧,把人圈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逆着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决绝。
“苏然。”
江彻开口,嗓音带着晨起的哑。
“嗯?”
“户口本在哪?”
“户口本?”
苏然大脑还没完全开机。他盯着上方那张放大的俊脸,思维慢了半拍。
“保险柜。最上层。”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答案脱口而出。
江彻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拉开抽屉。几秒钟后,一本暗红色的证件和两本护照被扔在床单上。
“美国犹他州。”
江彻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击。
“全流程线上申请。不需要居住证明。二十四小时出电子结婚证,纸质件4-7天邮寄过来给我们。”
他翻开护照。摄像头对焦。咔嚓。
苏然单手撑起上半身。被子滑落,露出锁骨。
“来真的?”
“我从不开玩笑。”
江彻上传文件。姓名。出生日期。父母信息。
提交。
支付成功。
屏幕上跳出一个绿色的对勾。
“好了。”
江彻把手机扔回床头柜。俯身。牙齿轻轻咬住苏然的耳垂,厮磨。
“起床。我饿了。”
……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轰鸣。
江彻站在流理台前。真丝睡衣外面系着一条格格不入的围裙。
油花在平底锅里噼啪作响。
苏然趿拉着拖鞋蹭过来。双手环住江彻的腰,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背上。
“糊了。”
江彻手里的锅铲顿了一下。
“这叫焦香。”
两枚煎蛋。两片烤吐司。一杯热牛奶。
两人坐在中岛台边。
苏然用叉子戳了戳那圈黑色的边缘。
“江大厨,手艺退步了。”
江彻切下一块蛋白。吹了吹。递到苏然嘴边。
“吃。”
苏然张嘴。嚼了两下。
味道还行。
他切下自己盘子里那颗流心的蛋黄。叉起来。塞进江彻嘴里。
“交换。”
江彻吞咽下去。喉结滚动。
“成交。”
……
卫生间的镜子上蒙着一层水雾。
两个身影并排站立。
电动牙刷嗡嗡作响。频率一致。
苏然吐掉嘴里的泡沫。偏头。
江彻正弯腰洗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上。
平凡。
琐碎。
却让人上瘾。
苏然用胯骨撞了一下江彻。
江彻没动。反手撞了回来。力道重了几分。
苏然踉跄一步。笑骂了一句。
“幼不幼稚。”
“彼此彼此。”
……
步入式衣帽间。
苏然从领带架上挑了一条深灰色的。
走过去。翻起江彻的衬衫领口。
手指灵活地穿梭。打结。收紧。
完美的温莎结。
江彻低头。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服务。
他反手从架子上扯下一条厚重的羊绒围巾。
苏然想躲。
“丑死了。”
“外面五度。”
江彻不容分说。围巾在苏然脖子上绕了两圈。半张脸都被埋进柔软的羊绒里。
“行了。”
他在苏然头顶揉了一把。
……
车库卷帘门缓缓升起。
江彻无视了那辆等候多时的迈巴赫。径直走向角落里的黑色suv。
“你开?”
“送你。”
早高峰的a市堵得水泄不通。
车流缓慢蠕动。
江彻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档位上。
苏然把手覆上去。十指相扣。
“晚上吃什么?”
“火锅。”
苏然划拉着手机屏幕。
“牛油红汤。特辣。别告诉陈医生。”
“你胃疼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
“告密者。”
江彻轻笑。方向盘向左打死。车身切入左转车道。
“我买食材。在家吃。”
……
黑色suv稳稳停在路边。
工作室门口已经有员工在打卡。好奇的视线频频投向这辆陌生的车。
苏然解开安全带。
“去赚钱了,江总。”
手扣上门把手。
推不动。
落锁了。
苏然回头。
江彻倾身越过中控台。
大手扣住他的后脑勺。
吻落下来。
凶狠。占有欲十足。
不留余地。
人行道上有人驻足。
苏然推开他。呼吸急促。耳根红得滴血。
“注意影响。”
“让他们看。”
中控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苏然逃也似的推门下车。甩上车门。
suv汇入车流。尾灯消失在拐角。
他拽了拽围巾。试图遮住发烫的脸颊。
转身走向工作室的大门。
脚步猛地顿住。
台阶上放着一个纸箱。
破旧。封口处贴着歪歪扭扭的胶带。
就这么突兀地挡在必经之路上。
苏然低头。
箱子里传来细微的抓挠声。
紧接着。
一声微弱的、颤抖的动静钻进耳朵。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