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后座的车窗没关严。
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刀片一样刮在苏然脸上。
他没有伸手去升车窗。
这种刺痛感反而让他那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稍微找回了一点实感。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这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
“去奇点科技大厦?”
司机大概是觉得这个目的地现在有些晦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看热闹的调侃。
“听说那边现在全是讨债的,小伙子,你也是去维权的?”
苏然的手指紧紧扣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
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师傅。”
苏然的声音很轻,却绷得像是一根拉满的弓弦。
“麻烦您,开快点。”
司机撇了撇嘴,没再多话,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报着晚间财经新闻。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中,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酷。
“奇点科技股价今日再度跌停,市值蒸发超过百分之三十……”
“据悉,多家银行已正式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
“甚至有传言称,奇点科技创始人江彻已失联超过四十八小时……”
苏然猛地抬起手。
“啪”的一声。
他关掉了那个喋喋不休的收音机。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噪响,还有苏然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失联。
不仅仅是关机。
那个总是掌控一切、高高在上的男人,正在从这个世界上一点点消失。
车子在距离大厦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就被迫停下了。
前面的路完全堵死。
红红绿绿的尾灯连成一片,像是流淌的静脉血。
“过不去了。”
司机刚要把手刹拉起来。
后座的车门已经被推开。
苏然把一张百元大钞扔在副驾驶座上,甚至没等找零,人已经冲进了夜色里。
初冬的风很硬。
灌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味。
苏然跑得很快。
肺部开始灼烧,喉咙里泛起血腥气。
但他感觉不到累。
脑海里只有林舟那句带着哭腔的“他快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呢。
那个男人连死都不怕。
怎么会被几张废纸、几个数字打倒。
转过街角。
奇点科技那栋标志性的摩天大楼矗立在眼前。
往日里灯火通明的玻璃幕墙,此刻大半都黑着。
像是一只失去光泽的巨兽,奄奄一息地趴伏在cbd的中心。
楼下的景象比林舟描述的还要混乱。
警戒线被拉得七扭八歪。
无数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自媒体博主,还有情绪激动的股民,将旋转门堵得水泄不通。
闪光灯此起彼伏。
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这栋即将倾塌的大厦上狠狠剜下一块肉。
“请问江总还在楼上吗?”
“对于目前的债务危机,奇点科技有什么回应?”
“听说高层已经卷款潜逃了是真的吗?”
嘈杂的人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得苏然耳膜生疼。
他试图从侧面挤进去。
但很快就被涌动的人潮推了出来。
肩膀撞在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人身上。
对方骂了一句脏话,狠狠推了他一把。
苏然踉跄着后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就在这时。
一只手从侧面伸了出来。
那只手极其有力,一把攥住了苏然的手腕。
掌心滚烫,带着湿腻的汗水。
苏然猛地抬头。
一张戴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的脸出现在眼前。
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是林舟。
那个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金牌特助。
此刻身上的衬衫皱皱巴巴,领带歪在一边,甚至还能看到领口处沾着一点灰尘。
他看起来比那个即将倒闭的公司还要狼狈。
“这边。”
林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拉着苏然,像两条在浑水中穿行的游鱼,避开正门的人群,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消防通道。
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合上。
将所有的喧嚣和闪光灯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通道里只有惨白的应急灯光。
还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回荡。
“货梯。”
林舟按下了按钮。
电梯门缓缓打开。
里面堆放着几个还没来得及搬走的纸箱。
随着电梯楼层数字的跳动。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越来越重。
苏然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
“他……”
苏然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还在上面?”
林舟靠在电梯壁上,摘下帽子,胡乱抓了一把头发。
那个动作透着深深的无力。
“嗯。”
“刚才有人试图撞门,但他把办公桌推到了门后。”
林舟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涣散。
“苏然,我跟了他七年。”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不是愤怒,也不是颓废。”
“是……”
林舟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是死寂。”
“就像是他把自己这辈子的电量都耗光了。”
“叮。”
电梯门开了。
顶层到了。
苏然走出电梯。
脚下的地毯依旧柔软厚重,吸走了所有的足音。
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不是往日那种清冷的雪松香氛。
而是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张、灰尘,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气息。
原本整洁有序的办公区此刻一片狼藉。
文件撒了一地,像是刚下过一场暴雪。
几台电脑屏幕还亮着,屏幕上跳动着无意义的光标。
几个还没离开的高管正聚在总裁办公室门口。
他们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有焦急,有恐慌,也有掩饰不住的算计。
几个穿着黑西装的保镖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看到林舟带着苏然走过来。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皱起眉头,大步走了过来。
他是公司的副总,平日里最看重排场。
“林特助。”
中年男人的视线在苏然身上扫了一圈,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烦躁。
“这种时候了,你带个外人来干什么?”
“这里是公司重地,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赶紧带走,别在这儿添乱!”
中年男人伸手想要去拦苏然。
林舟刚要上前。
苏然却连看都没看那个副总一眼。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黑桃木大门。
那扇门厚重、冰冷。
像是一块墓碑,隔绝了生与死。
苏然侧过身,肩膀轻巧地避开了副总的手。
动作流畅得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空气。
“你……”
副总被无视,脸色涨得通红,刚要发作。
苏然已经站到了那扇门前。
他抬起手。
指节苍白,却很稳。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有人想看笑话,有人想看热闹。
毕竟连那些跟随江彻多年的老臣都敲不开这扇门。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用?
“咚、咚、咚。”
三声。
不轻不重。
节奏很慢。
敲完之后,苏然没有继续。
他停顿了两秒。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就结束了的时候。
“咚、咚。”
又是两声。
清脆的敲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
三长,两短。
这是摩斯密码里的求救信号变体?
不。
这是很久以前。
久到苏然还在上高中的时候。
江彻因为失眠症发作,整夜整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肯出来。
那时候的苏然不敢说话,不敢打扰。
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隔着门板告诉里面的人。
我在。
别怕。
我在。
门内原本隐约传来的那种沉闷的、像是野兽在困笼中踱步的声音。
突然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刚才的嘈杂更让人心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副总张了张嘴,似乎想嘲讽两句,但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硬是没敢出声。
门内传来一声极低的响动。
像是喉咙里挤出的呜咽,又像是重物摩擦地毯的声音。
那是痛苦到了极致,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压抑。
但门,依旧没有开。
苏然的手掌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掌心下的木纹似乎在传递着某种绝望的震颤。
他知道。
江彻听到了。
但他不开门。
那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不愿意让自己最狼狈、最破碎的一面,展现在苏然面前。
哪怕是死。
他也要维持着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
苏然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的那一丝犹豫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他转过头,看向林舟。
声音平静得可怕。
“撞开。”
林舟愣了一下。
周围的高管们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疯了?这是总裁办公室!”副总尖叫起来,“弄坏了里面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苏然根本不理会那些聒噪。
他只是盯着林舟的眼睛。
“我说,撞开。”
“出了事,我负责。”
“如果他死了。”
苏然的声音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林舟看着苏然。
这一刻。
他在这个原本柔弱温顺的少年身上,竟然看到了江彻当年的影子。
那种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狠劲。
林舟咬了咬牙。
他转身对着那几个保镖,猛地挥了一下手。
“撞!”
保镖们面面相觑,但在林舟吃人般的目光下,还是动了。
“一、二、三!”
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在门板上。
厚重的实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门锁处传来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
一下。
两下。
“砰!”
随着一声巨响。
门锁终于承受不住这种暴力的摧残,崩裂开来。
门板向内弹开。
一股冷风夹杂着浓烈的酒精味,猛地扑面而来。
那种味道太冲了。
像是有人把整整一箱烈酒泼洒在了地毯上。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外城市霓虹折射进来的微弱光线。
原本整洁奢华的办公室此刻像是经历了一场台风。
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碎了一地。
文件、合同、相框,全都被扫落在地。
而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
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此刻已经碎裂。
钢化玻璃呈现出蛛网般的裂纹,中间破开了一个大洞。
凛冽的高空寒风呼啸着灌进来。
吹得地上的纸张漫天飞舞。
而在那个破碎的窗口前。
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口。
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风吹得鼓起,像是随时会折断的翅膀。
脚下全是碎玻璃渣。
他就那样赤着脚,踩在那些锋利的碎片上。
血迹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却因为光线昏暗而看不真切。
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
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
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
像是风中一片枯叶。
摇摇欲坠。
苏然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瞬间。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结了。
江彻手里并没有拿着酒杯。
他的手垂在身侧。
手里握着的。
是一块从窗户上掰下来的,尖锐的玻璃碎片。
碎片的一端,正抵在他自己的手腕动脉上。
只要再往下压一寸。
只要一寸。
这个不可一世的商业帝国掌舵人。
就会变成明天早报上一行冰冷的讣告。
“江彻!”
苏然的声音撕裂了风声。
那个背影僵硬了一下。
缓缓转过头来。
借着窗外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光。
苏然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
胡茬青黑,眼窝深陷。
往日里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掌控欲的眼睛。
此刻空洞得像是一口枯井。
没有光。
没有焦距。
只有在看到苏然的那一瞬间。
那口枯井里。
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回光返照般的涟漪。
江彻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地面。
“谁让你来的……”
“滚。”
他举起手中的玻璃碎片。
不是对着苏然。
而是更加用力地抵住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顺着锋利的玻璃边缘渗了出来。
滴答。
滴答。
落在满是狼藉的地板上。
“别过来。”
江彻看着想要冲上前的苏然,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再过来……”
“我就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