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半山别墅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死寂的黑。
苏然蜷缩在客卧的飘窗上。
没有开灯。
只有远处城市稀薄的霓虹,透过玻璃映在他脸上。
惨白。
没有一丝血色。
手机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搜索框里躺着三个字:金丝雀。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
百科词条跳了出来。
羽色艳丽,鸣声婉转,笼养观赏鸟。
性情温顺,依附性强,需精心饲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视网膜里。
苏然关掉屏幕。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他低下头,看着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定制西装。
面料昂贵,剪裁考究。
江彻让裁缝量体时,连袖口的弧度都精确到了毫米。
当时他以为那是重视。
现在看来,更像是给宠物挑选项圈时的挑剔。
胃里一阵翻涌。
苏然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
晚宴上喝下去的香槟,混着胃酸吐了出来。
喉咙火辣辣地疼。
他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洇湿了胸前的衬衫。
镜子里的人眼眶通红,狼狈不堪。
这就是江彻要展示给所有人看的“最优渥的生活”。
苏然抬起手,用力地擦着镜面上的水雾。
直到指腹摩擦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
书桌上还摊开着几张设计稿。
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出来的初稿。
线条流畅,构思新颖。
他原本打算明天拿给江彻看,想告诉那个男人,自己也可以凭本事接到单子。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展台设计。
苏然走过去,拿起那几张纸。
手在抖。
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我养得起。”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
理所当然。
高高在上。
苏然手指猛地收紧。
精心绘制的图纸瞬间皱成一团。
他松开手。
纸团滚落在地毯上,像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原来在江彻眼里,这些所谓的努力,不过是他在笼子里无聊时的消遣。
只要乖乖待着就好。
只要等待投喂就好。
哪怕是一只不会飞的鸟,只要羽毛够漂亮,就能得到主人的宠爱。
苏然慢慢蹲下身。
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
小时候在孤儿院。
每次有领养人来,院长都会给他们换上最干净的衣服,教他们怎么笑,怎么讨好大人。
如果不听话,就会被关进小黑屋。
如果没有人要,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被带走。
他以为自己早就逃离了那个地方。
原来只是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笼子。
楼下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
紧接着是大门开启的指纹解锁声。
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一步。
两步。
逐渐逼近二楼。
苏然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呼吸瞬间屏住。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门把手被转动了一下。
锁住了。
“苏然?”
低沉的男声隔着门板传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几分醉意。
苏然没有出声。
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着铁锈味。
“开门。”
江彻的声音沉了几分。
“我知道你在里面。”
那种命令式的口吻。
苏然抓着手臂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甲陷进肉里。
门外安静了几秒。
似乎是在压抑着火气。
“苏然,别闹了。”
江彻的声音里透着不耐。
“酒会上你突然跑掉,把我也晾在那里,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又是这样。
永远都是他在“闹”。
永远都是他在不懂事。
苏然慢慢站起身。
腿有些麻。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壁。
那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他还是走到了门边。
手放在门把手上。
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掌心蔓延。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
江彻站在走廊的灯光下。
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领带扯松了,领口微微敞开。
那张英俊深邃的脸庞上,写满了不悦。
看到苏然的一瞬间,江彻皱了皱眉。
“怎么不开灯?”
他伸手想要去按墙上的开关。
“别开。”
苏然的声音哑得厉害。
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江彻的手顿在半空。
他借着走廊的光,看清了苏然的脸。
眼睛红肿得吓人。
嘴唇被咬破了,渗着血丝。
那种毫无生气的眼神,让江彻心头莫名一跳。
刚才的不耐烦瞬间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怎么了?”
江彻放缓了语气,伸手想要去碰苏然的脸。
“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晚上吃坏东西了?”
苏然偏过头。
避开了那只手。
江彻的手僵在半空。
空气凝固了。
“江彻。”
苏然重新转过头,直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江彻。
没有依恋。
没有讨好。
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你真的觉得,我不需要工作吗?”
江彻愣了一下。
眉头重新皱起。
“怎么又提这个?”
他收回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说教的意味。
“我不是说过吗?那种辛苦又不赚钱的工作,没必要去做。你需要什么,直接刷我的卡就行。”
“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苏然的心口。
“为了我好……”
苏然低声重复着。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江彻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解。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了。房子,车子,最好的生活条件。苏然,做人不能太贪心。”
贪心。
苏然笑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砸在地板上,碎成一片。
“是啊,我太贪心了。”
苏然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
“我竟然贪心地想要一点尊严。”
江彻的脸色沉了下来。
“苏然,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
苏然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那种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江彻,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
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一个听话的摆件?一只解闷的宠物?还是一个……”
苏然顿了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随时可以被你摆布的金丝雀?”
江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谁跟你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压迫感。
“没人跟我说。”
苏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是你告诉我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那么多人面前。”
“你说你养得起。”
苏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
“你知不知道这几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笑话!意味着我苏然这个人,除了依附你江彻生存,一无是处!”
走廊里一片死寂。
江彻看着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青年。
陌生。
太陌生了。
这还是那个温顺乖巧,总是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苏然吗?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苦。”
江彻试图解释,但语气依然生硬。
“外面的职场有多脏你不知道?我想保护你,这也有错?”
“保护?”
苏然惨笑一声。
“把我关在这个笼子里,剪断我的翅膀,这就叫保护?”
他摇着头,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江彻,你那不是保护,是饲养。”
“你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平等的伴侣。”
苏然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水雾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你睡个好觉的药引子。”
这句话一出口。
江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苏然!”
他低吼一声,抓住了苏然的肩膀。
力道大得惊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苏然没有挣扎。
任由肩膀上的骨头被捏得生疼。
他看着江彻暴怒的脸,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那种绝望到底后的平静。
“我说错了吗?”
苏然轻声问道。
“如果我不能让你入睡了,如果我的身体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保护’我吗?”
“你会像丢掉一个失效的安眠药一样,把我扔进垃圾桶吧?”
江彻的手指猛地一颤。
某种被戳中心事的狼狈一闪而逝。
虽然很快就被掩饰过去,但苏然还是看见了。
心彻底凉透了。
连最后那一丝微弱的火苗,也彻底熄灭。
“够了。”
江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他扯了扯领带,似乎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跟你吵。”
“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种把他的痛苦当成无理取闹的傲慢。
苏然看着他。
突然觉得好累。
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他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江彻。”
苏然叫住了转身欲走的男人。
江彻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不需要冷静。”
苏然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我只需要知道一个答案。”
他盯着那个宽阔挺拔的背影。
曾经,这是他最渴望依靠的港湾。
如今,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高墙。
“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江彻的背影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
也许是不屑回答。
也许是……他也给不出答案。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
苏然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后变成了一潭死水。
“我知道了。”
他轻声说。
然后。
当着江彻的面。
把门用力关上。
“砰!”
一声巨响。
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锁落下的声音,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江彻站在门外。
看着紧闭的房门。
那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抬起手,想要敲门。
却在半空中停住。
手掌紧紧握成拳头,青筋暴起。
门内。
苏然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他没有哭。
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而在那张被揉皱的设计稿上。
一行小字被泪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他原本想写在作品简介里的一句话:
“想为你设计一个家,而不是一个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