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手续办得很快。
苏然甚至没回自己的公寓,直接让江彻把他送到了工作室。
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松节油和咖啡香气。
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苏然苍白的脸上。
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名为“决赛-最终版v1”的文件夹上。
没有任何犹豫。
右键,删除。
清空回收站。
之前那些为了迎合评委喜好、为了炫技而堆砌的复杂结构,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苏然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胸腔里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血管里都在沸腾的躁动。
江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他把杯子放在桌角,视线扫过空白的电脑屏幕,眉梢微挑。
“全删了?”
苏然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那双眸子里盛满了细碎的光亮,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
“江彻,把你手给我。”
江彻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伸出了左手。
苏然没有握住他的手掌,而是将指尖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内侧。
那里有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指腹下,是沉稳有力的跳动。
一下。
两下。
规律,强劲,不知疲倦。
苏然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个节奏顺着指尖传导到自己的身体里,与自己的心跳逐渐趋同。
这就是他在病房里感受到的力量。
在那些昏沉的高烧梦魇中,就是这个声音,把他一次次拉回现实。
“你有智能手表吗?”
苏然睁开眼,指尖依然没有离开那处脉搏。
江彻垂眸看着两人接触的皮肤,喉结上下滑动。
“有。”
他摘下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随手放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平时运动用的监测手环戴上。
“要测什么?”
“静息心率。”
苏然松开手,转身面向键盘,手指开始飞快地敲击。
“保持平静,别动,别说话。”
江彻依言站在原地。
工作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脆响和机箱散热风扇的低鸣。
他看着苏然专注的侧脸。
那个平日里总是温和、甚至有些软糯的青年,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凌厉的美感。
几分钟后。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波形图。
每分钟72次。
这是江彻的心跳。
苏然盯着那条起伏的曲线,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
他开始建模。
不再是那些冷冰冰的几何体,也不再是那些为了折射光线而精心计算的棱镜。
一棵树。
一棵由无数根光纤组成的、巨大的树。
它没有叶子,只有垂落的丝绦,每一根光纤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微型发光单元。
苏然将那组心率数据导入了控制核心。
屏幕上的模拟画面瞬间活了过来。
原本恒定的光芒开始闪烁。
不是杂乱无章的闪,而是遵循着某种特定的韵律。
明。
暗。
再明。
那是呼吸的频率,是生命的律动。
接下来的三天,苏然几乎长在了椅子上。
江彻没有劝阻,也没有强制他休息。
这位雷厉风行的江氏总裁,把办公室搬到了苏然工作室外面的小客厅里。
苏然每次从屏幕前抬起头,透过磨砂玻璃的隔断,都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彻坐在那张略显局促的布艺沙发上,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正在开视频会议。
为了不打扰苏然,他戴着耳机,声音压得很低。
偶尔,他会抬起头,视线穿过玻璃,准确无误地落在苏然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语言交流。
江彻会举起手边的咖啡杯示意一下。
苏然会回以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重新埋头工作。
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让人心安。
苏然在“心跳之树”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名为“回声之墙”的设计。
他编写了一套ai算法。
当人们对着墙壁说话,或者在感应区写下文字时,系统会根据语调的情绪和文字的语义,将其转化为特定的旋律和色彩。
温暖的话语会变成暖黄色的流光和舒缓的大提琴音。
悲伤的倾诉会化作蓝色的涟漪和清脆的风铃声。
这不仅仅是一个装置。
这是一个容器。
用来盛放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用来储存这世间微小却珍贵的善意。
决赛作品提交截止日的前一天深夜。
苏然终于放下了鼠标。
他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站起身,推开隔断的玻璃门。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落地灯。
江彻靠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
眉宇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这几天,他不仅要处理江氏集团繁重的公务,还要照顾苏然的饮食起居,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苏然放轻脚步走过去,拿起沙发上的毛毯,想给他盖上。
毯子刚触碰到江彻的肩膀,男人的眼睛就猛地睁开了。
那一瞬间的眼神锐利如刀,但在看清是苏然的瞬间,所有的锋芒顷刻间化作了柔水。
“做完了?”
江彻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苏然点点头,向他伸出手。
“来看看。”
两人回到工作室。
苏然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灯光。
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全息投影仪启动。
黑暗中,一棵巨大的光之树拔地而起。
它不是静止的。
数万个光点随着那熟悉的节奏律动着。
咚、咚。
咚、咚。
光芒从树根向上蔓延,流过每一根枝桠,最后在末端绽放,然后缓缓回落,周而复始。
整个空间都被这种柔和、安宁的光芒包裹。
江彻站在光树下,瞳孔微微收缩。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仿佛置身于自己的身体里,看着自己的生命力具象化地呈现在眼前。
而在这棵树的周围,环绕着一圈半透明的墙壁。
上面流淌着色彩斑斓的光带,隐约能听到空气中浮动着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低语。
“之前的设计,我想让光变得绚烂,让人惊叹。”
苏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但现在,我只想让它温暖。”
他转过头,看着江彻被光影勾勒出的侧脸。
“江彻,是你让我明白,最动人的光,不是刺破黑暗的利剑,而是黑暗中那盏为你留着的灯。”
“这棵树的频率,是你的心跳。”
“只要这个装置还在运行,这颗心就永远为你而跳。”
江彻的呼吸乱了。
他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苏然。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肋骨,频率早已超过了每分钟72次,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
这哪里是什么设计作品。
这是一封情书。
是用最顶尖的科技,最极致的浪漫,写给他江彻的一封情书。
不需要任何文字。
每一次明灭,都在说着“我爱你”。
江彻上前一步,把人狠狠地揉进怀里。
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苏然揉进自己的骨血。
苏然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那股让人安心的气息,眼眶微微发热。
“作品名字就叫之前的《光语》,你觉得怎么样?”
苏然闷声问道。
江彻的手掌扣着他的后脑勺,手指穿过发丝,轻轻摩挲。
过了许久,他松开苏然,垂眸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不。”
江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个输入框。
“它不叫《光语》。”
在苏然疑惑的目光中,江彻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
然光。
苏然的光。
也是点燃江彻生命的光。
“以你之名。”
江彻低下头,额头抵着苏然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鼻尖。
“这是我的私心。”
苏然的心脏被狠狠击中。
一股酥麻的电流顺着脊椎窜上头皮。
他颤抖着手,握住鼠标。
光标在“提交”按钮上悬停了一秒。
那是他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承诺。
“咔哒。”
文件上传成功。
屏幕上弹出一个绿色的对勾。
苏然整个人脱力般地靠在江彻怀里,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结束了。
也是新的开始。
……
几个小时后。
决赛组委会官网依照惯例,向全球公布了入围决赛的十二组作品简介和概念图。
《然光》的概念一经发布,瞬间引爆了设计圈的社交网络。
“将生物体征数据转化为光影律动?这个想法太绝了!”
“虽然还没看到实物,但光是看概念图,我就已经起鸡皮疙瘩了。”
“这就是科技与人文的完美结合啊!比那些冷冰冰的机械装置强太多了。”
热度节节攀升。
然而。
就在全网都在为这个充满温情的设计惊叹时。
一条来自大洋彼岸的动态,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这团烈火上。
阿曼德。
普利兹克奖得主,本次大赛的主评审主席,以严苛、毒舌和守旧着称的设计界暴君。
他在自己的个人社交账号上,转发了《然光》的概念图。
配文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
“很遗憾,在代表未来的决赛舞台上,我看到的却是对经典概念的拙劣模仿和廉价的煽情。期待看到真正的原创,而不是这种讨好大众的媚俗之作。”
这句话并没有指名道姓。
但配图就是《然光》。
舆论的风向,瞬间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