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待在宫里虽清闲,却总有打发辰光的去处——去御花园折花,去藏书楼寻话本子,或是去御膳房尝新点心。
如今四壁寂然,连时辰都仿佛凝滞了。
那几个面生的宫女如影随形,沉默却不容忽视地填满每个角落,一举一动皆在视线之内。
院中那株老梧桐便开始落叶,一片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有细碎的脆响。
用午膳时,御膳房照旧送来了君姝仪素日爱吃的几样:清炖乳鸽、胭脂鹅脯、蟹粉豆腐,并一碟碧莹莹的鸡茸青菜。
君姝仪执箸尝了几口,味道是熟悉的御厨手艺,却味同嚼蜡。
她搁下银箸,轻声道:“撤了吧。”
宫女们鱼贯上前,动作轻悄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君姝仪在窗边的榻上躺下,随手翻开一卷书,目光在字句间游移半晌,竟不知读了些什么。
看了半晌,她索性把书搁在膝上,望着窗外发呆。
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她还能带着晚晴去御花园放纸鸢。
那纸鸢是沉砚泽亲手给她扎的,绘着彩凤,飞得极高,线轴在她手里嗡嗡地响。
君姝仪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起身在殿内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飘忽的目光最终落在西窗下的画案上。
“取笔墨颜料来。”她忽得吩咐道。
殿内的宫女立马依言备齐。
君姝仪在案前坐下,执起那支她惯用的狼毫小楷。笔尖蘸了浓墨,在砚台边轻轻掭去多馀的墨汁,悬腕略一沉吟,便落下第一笔。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不多时,一个清峻的轮廓逐渐清淅——眉宇沉静,眸色深邃,正是君珩礼的模样。
她画得极为细致,连他唇角那抹惯常的、若有似无的弧度都小心描摹出来。
最后一笔落下时,暮色已四合。
殿内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烛光在画纸上投下温黄的光晕。
殿外适时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君姝仪放下笔,走到案前坐下,看着宫人们无声地布膳。八样精致菜肴,两副碗筷。
君珩礼踏入殿内,玄色常服的衣摆拂过门坎。
他在她对面坐下,殿内气氛一时静默,只有银箸偶尔碰触碗碟的轻响。
君姝仪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眉目平和,便鼓起勇气,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皇兄,臣妹今日……画了幅画,想请您看看。”
君珩礼抬眼看她:“好。”
君姝仪立刻去取来画轴,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画中人眉眼宛然,气质卓然,正是他自己。
君珩礼目光在画上停留良久,久到君姝仪几乎要以为他不喜,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他这才缓缓开口,唇角微微扬起:“你是想用画来讨好朕?”
“不是的!”君姝仪连忙摇头,眼神恳切,“是皇兄生得好看,臣妹就想画下来。皇兄……喜欢吗?”
“喜欢。”他颔首,语气温和了几分,“画得甚好。”
君姝仪见他眼中似有一丝笑意,心下一动,便挨近了些,拽住他的袖口轻轻摇晃,声音愈发绵软:“皇兄,臣妹昨夜辗转反侧,想了一宿,真的知错了,保证再也不擅自离宫。”
“您就解了我的禁足吧,好不好?”
君珩礼笑意未减,却直接了当道:“不行。”
君姝仪眸色暗了暗,咬着唇沉默片刻,退而求其次:“那……皇兄能不能把晚晴还给我?”
她拽着袖子的手轻轻摇了摇,带着点惯有的撒娇意味,“皇兄知道的,我从小身边就跟着晚晴,我用惯了她。现在身边全是生面孔,连觉都睡不安稳。求您了,皇兄……”
君珩礼垂眸看她半晌,终是点了点头:“明日让她回来。”
君姝仪心头一松,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谢谢皇兄!”
晚晴回到身边后,长乐宫里的日子总算多了几分旧日气息。
至少有人能说上几句体己话,可那沉默的窥视感依然无处不在。
长乐宫的宫门紧闭,四方的天空,只有那么大。
君姝仪要么坐在窗边发呆,看日光从东窗移到西廊;要么会铺纸作画,画繁花,画飞鸟,画记忆中宫墙外的街市灯火。
这日午后,她又在作画。画的是记忆里的重阳街市——那是去年此时,她出宫游玩见到的景象。
长街染上了初霜的枫红,枝头缀满了灯笼似的柿橘,篱边开遍了金蕊的秋菊;小贩叫卖着茱萸囊、菊花酒;孩子们举着五彩风车跑来跑去,笑声清脆如铃铛。
“殿下画得真好,”晚晴在一旁研墨,轻声说,“就象真的一样。”
君姝仪停下笔,忽得开口道:“晚晴,我不想当这个‘公主’了。”
晚晴有些怔愣:“殿下这是何意?”
“我本就不是宫里的人,难道还只能待在宫里生活吗?荣华富贵是很好,我也确实享受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生活。”
“但是我一想到如果我出了宫,可以再不用这么无所事事,对着四方的天空发呆……我就越不想待在宫里。”
“殿下,您这是什么傻话,殿下的生身父母是谁还未可知,出了宫,殿下又该去哪里呢?”
“晚晴,你不是还有一月就到了离宫的日子,我跟你一起回你的家乡行吗?”君姝仪握住晚晴的手:“你既然愿意为了陪我,舍弃家乡留在宫里伺候,我直接和你一起回乡不是更好吗?”
“以后,你我就没有主仆之分,就以姐妹相称,我也不需要你再伺候我。”
晚晴怔住了,眼里浮现出感动,又带着些尤疑,“可是殿下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跟了奴婢走了,以后只能是寻常乡民,也不会有这般富贵的生活……”
“没关系啊,出了宫也可以过富贵的生活。”
君姝仪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将那些珠宝首饰一件件取出——赤金点翠步摇、羊脂玉镯、珍珠耳珰、镶宝金簪……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我有这么多金银首饰,每个拎出来都价值连城。你悄悄拿去宫外,把它们都当掉换了银票,我们可以回你的家乡开个酒楼,或者茶肆,不怕没钱赚的。”
晚晴看着那满桌的珠光宝气,仍是不安,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陛下会同意吗?”
“他没道理不会同意。”君姝仪缓缓道:“我明明不是公主,他却依然能让我留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是念着我和他十几年的兄妹情分。”
“若我主动提出离宫,于他、于这宫闱,反倒少了桩麻烦,也不会再让外界议论纷纷。”
“等皇兄今晚来这用晚膳,”君姝仪一字一句,声音愈发坚定:“我要告诉他,我不要再做什么无名无分的‘昭阳公主’了,我要离开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