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冬,许都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丞相府内室里,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曹操裹着厚厚的裘袍,斜倚在榻上,手中握着那卷已翻得发黄的《伤寒杂病论》——这是三年前林朔派人送来的。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蜷起身子。侍从慌忙递上药盏,却被他推开。
“没用的。”曹操喘息着,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华佗死后,这天下再无人能治孤的病。”
榻前跪着两人:曹丕与曹植。三年过去,长子曹丕更加沉稳,只是眉宇间多了些阴郁;次子曹植依然才气纵横,但眼中的傲气已被磨去不少。
“父亲,”曹丕低声道,“太医说只要静养”
“静养?”曹操冷笑,“外面那些人,会让孤静养吗?”
他指的是许都内外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这三年,他虽然病重,却把一切看得清楚——汉室旧臣暗中串联,世家大族观望摇摆,甚至军中都有不同声音。更不用说北方有袁氏余孽,西边有马超残部,南边林朔虎视眈眈。
“子桓,”曹操看向曹丕,“若孤死后,你当如何?”
这问题来得突然。曹丕身体一僵,随即叩首:“儿臣当继父亲遗志,匡扶汉室,平定天下。”
“汉室?”曹操笑得讽刺,“你我父子,心里都清楚。这汉室早就该亡了。”
他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孤一生杀人无数,负了太多人。但孤不后悔——乱世需用重典。只是”他顿了顿,“孤死后,怕是要被万世唾骂。”
曹植抬头:“父亲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功过?”曹操闭上眼睛,“罢了。你们都下去吧。叫叫仲达来。”
司马懿很快到来。这位河内名士如今是丞相府主簿,行事低调,却掌握着越来越多的实权。
“仲达,”曹操开门见山,“孤死后,许都会乱吗?”
司马懿沉默片刻,缓缓道:“丞相在,无人敢乱。”
“那就是会乱了。”曹操看穿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说,谁能稳住局势?”
“世子仁孝,可继大统。”
“仁孝?”曹操盯着他,“仲达,孤要听真话。”
司马懿深深一揖:“丞相恕罪。以懿之见,世子沉稳,善谋略,能驭下;但二公子得士人拥戴,军中也有支持者。若丞相不早定名分,恐恐有萧墙之祸。”
这话说得大胆,却正中要害。曹操何尝不知?三年来,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他看在眼里,却无力调和——或许也不想调和。乱世需要的是狼,不是羊。
“依你看,该如何?”
“速定世子之位,以安人心。”司马懿道,“同时削弱二公子势力,但不可伤其性命。待大局稳定,再徐徐图之。”
曹操默然良久,忽然问:“你觉得林朔此人如何?”
司马懿一怔,谨慎答道:“雄才大略,能得人心。且善用新法、新器,不可小觑。”
“是啊,不可小觑。”曹操苦笑,“三年前彭城之败,孤以为是一时大意。现在看来他是真有本事。听说江淮现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是。林朔在江淮推行‘新农法’,粮食三年翻倍;设‘讲武堂’‘格物学堂’,培养人才;‘天工院’所出器械,已售往荆州、江东,甚至许都也有商人私下购买。”
“买他的器械?”曹操眼睛一眯。
司马懿低头:“主要是农具。曲辕犁、筒车、水磨,确实好用。军中虽严禁,但民间禁不了。”
曹操忽然大笑,笑到咳嗽不止:“好!好一个林朔!用孤的钱,买他的农具,种出粮食,再来打孤!哈哈哈”
笑声渐歇,他喘息着道:“仲达,你说若是孤当年不杀边让,不屠徐州,不不那么多疑,今日的天下,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司马懿不敢答。
“罢了。”曹操摆手,“你退下吧。传孤令:即日起,曹丕为魏王世子,总领政务。曹植封陈留王,即日就国。”
王号!司马懿心中震动。曹操这是正式迈出了篡位的第一步——虽然还打着“魏王”的旗号,但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丞相,天子那边”
“天子?”曹操闭上眼睛,“他会同意的。”
消息传到合肥时,已是腊月。
林朔正在格物学堂,听曹冲讲解他新设计的“水利钟”——利用水流驱动齿轮,能自动报时,误差极小。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台下坐着陈群、庞统等重臣,都在认真听讲。
“仓舒大才。”庞统抚掌笑道,“有此钟,各郡县时辰统一,政务军事调度将更加精准。”
曹冲谦虚道:“庞军师过奖。这钟还有很多不足——比如冬天河水结冰,就要停摆。我正在想能否用沙漏或重锤做动力”
正讨论间,亲卫送来密报。林朔展开一看,神色微凝。
“主公,何事?”贾诩问。
林朔将密报递给他,沉声道:“曹操封曹丕为魏王世子,曹植为陈留王。另外曹操病情加重,已半月未公开露面。”
堂上一片寂静。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曹操在安排后事了。
“比预想的快。”贾诩捻须,“看来曹操撑不过明年春天了。”
庞统兴奋道:“主公,时机将至!曹操一死,北方必乱。我们可趁机北上,直取许都!”
“不急。”林朔却摇头,“先看曹丕能否稳住局面。若他能快速平定内乱,我们贸然北上,反可能促成北方团结对外。”
“那我们就干等着?”庞统不甘。
“等,但要做准备。”林朔看向曹冲,“仓舒,你收拾一下,明日我派人送你回许都。”
所有人都愣住了。曹冲更是脸色发白:“林公要赶冲走?”
“不是赶你走。”林朔温声道,“是你父亲病重,你身为人子,该回去探望。而且”他顿了顿,“许都将有大变,你在合肥反而不安全。”
曹冲咬唇:“可是冲冲不想卷入那些争斗。在合肥的三年,是冲最开心的日子。这里有格物学堂,有天工院,有有真心待我的人。”
他说着眼眶红了。这三年来,林朔待他如子侄,孙尚香教他机关术,糜贞关心他起居,连承业、承平都叫他“仓舒哥哥”。相比许都那个冰冷压抑的家,合肥更像是他的故乡。
“正因如此,你更要回去。”林朔按住少年的肩,“仓舒,你聪明,知道许都现在是什么局面。曹丕继位,曹植不服,汉室旧臣蠢蠢欲动。这时候,需要一个聪明、正直,又了解江淮的人居中调和。”
曹冲猛地抬头:“林公的意思是”
“我不指望你为我做间谍。”林朔坦然道,“只希望你能在许都,在你父亲兄长身边,说些真话——告诉他们江淮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百姓要的不是战乱,是太平。若能因此少些流血,便是大善。”
这话说得真诚。曹冲怔怔看着他,忽然跪地:“林公以诚待冲,冲必不负所托!无论将来如何,冲永远记得在合肥的这三年,永远记得林公的教诲。”
“起来吧。”林朔扶起他,“今晚让厨房做你爱吃的鲈鱼脍,就当饯行。另外”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我随身之物,你带着。若在许都有难,可持此佩到城南‘墨香阁’,那里有我的人,会帮你。”
曹冲双手接过,郑重收好。
当晚,静心苑设宴为曹冲饯行。三个孩子都很喜欢这个聪明温和的“仓舒哥哥”,承业拉着他的手不放:“哥哥不走好不好?我还没学会你教的算术呢。”
曹冲摸摸他的头:“哥哥会回来的。等承业长大了,我们一起造大大的飞舟。”
糜贞准备了许多礼物——新衣、书籍、合肥特产,还有一封给曹操的信。信很简单,只写了八个字:“病中珍重,天下太平。”这是林朔口述,糜贞代笔的。
孙尚香送了一架精致的孔明灯模型:“这个你带着,想我们了就看看。以后天工院有新发明,我第一时间寄图纸给你。”
吕玲绮沉默地递过一柄短剑:“防身用。剑鞘里藏了三枚毒针,危急时可用。”
曹冲一一收下,眼眶通红。
宴散时,林朔送他到门外。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
“仓舒,”林朔最后叮嘱,“此去凶险,万事小心。记住——活着最重要。若事不可为,就来合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曹冲深深一揖,转身上了马车。车帘放下时,他看见林朔站在雪中,身后是温暖的灯光,是江淮的万家灯火。
马车驶出城门,消失在风雪中。
林朔久久伫立。
“主公不舍?”贾诩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不舍,但不得不放。”林朔轻声道,“这孩子是颗火种。无论他在许都做什么,只要他还记得在合肥的日子,记得‘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道理,将来或许能改变些什么。”
贾诩点头:“主公深谋远虑。不过眼下,我们该全力备战了。”
“是啊。”林朔望向北方,目光锐利,“传令:即日起,所有工坊全力生产军械;水军加紧演练;讲武堂课程加急;各地粮仓清点,做好战时调度准备。”
他顿了顿:“另外,派人去荆州、江东,与孔明、仲谋商议——曹操若死,三方如何联动。”
“诺!”
建安十三年正月,许都传来消息:曹操病危。
二月,曹操召集群臣,正式表奏天子,封曹丕为魏王,加九锡。同日,曹植离开许都,就国陈留。
三月初三,惊蛰。
曹操在昏迷三日之后醒来,忽然精神大好,要吃要喝,还让人扶他到院中看花。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他屏退左右,只留曹丕一人。
“子桓,”曹操的声音很轻,“孤要走了。”
曹丕跪在榻前,泪流满面:“父亲”
“莫哭。”曹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为君者,不能示弱。孤死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哭丧,是杀人。”
曹丕一颤。
“杀那些心怀不轨的,杀那些摇摆不定的,杀杀几个汉室老臣,立威。”曹操眼中闪着最后的光,“然后,尽快称帝。汉室气数已尽,不必再拖。”
“可是”
“没有可是。”曹操喘息,“还有,小心司马懿。此人能用,但不可信。更重要的是林朔。”
他挣扎着坐起,握住曹丕的手:“林朔必会北上。你要做的,不是死守许都,是是把战场引到江淮去。联合孙权,离间刘备,让他们三方联盟破裂。只要拖上三年,等我们缓过气来他林朔再强,也难敌天下。”
这是曹操最后的谋略——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儿臣记住了。”
曹操点点头,重新躺下。他望着帐顶,喃喃自语:“孤这一生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对不起太多人。若有来世”
话未说完,手已垂下。
建安十三年三月初三,一代枭雄曹操,薨于许都,年六十六岁。
消息传到合肥时,林朔正在水军大营观看新式“火船”演练——这是将神火飞鸦装在快船上,专用于火攻。
“主公!”赵云飞奔而来,声音颤抖,“许都许都急报!曹操死了!”
营中瞬间寂静。所有人都看向林朔。
林朔沉默良久,缓缓起身,望向北方。
乱世,进入了新的篇章。
而他,已准备好了。
“传令全军,”他声音平静而坚定,“进入战时状态。各军主将,速来议事。”
北伐,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