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海中枢的骚乱迅速平息,但涟漪已生。前往天舶司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
彦卿的探究被星以“战斗直觉”和“特训成果”勉强搪塞过去,少年骁卫虽未尽信,但基于对列车组的信任,他只是将那份郑重的好奇压在心底,转而专心引路。“景元将军与朱明仙舟的的怀炎将军,正在天舶司等侯各位。”他的语气比之前更正式了些。
港口那一连串近乎本能的反应,耗费了歆太多精神,更深的是无法言明的后怕。走在仙舟的路上,一种源于环境本身的肃穆压力,让她下意识地朝身边的热源靠了靠——那是走在她斜前方的星。
似乎感应到她内心越来越紧的绷弦,走在她斜前方的星,脚步不易察觉地放缓了半步,让她得以更近地跟随。星的背影并不宽阔,甚至因为少女的体态而显得有些单薄,但在歆感觉很安心。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稍稍倾侧,靠近了一点星。
这几乎算不得一个动作,只是一个重心微妙的偏移。
但星立刻感知到了。她没有回头,没有言语,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那是一种惯常的、略带散漫的平静。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将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向后伸来,穿过歆宽大袖袍的遮掩,精准地握住了那只藏在袖中、指尖微凉的手。
星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握持球棒留下的薄茧,那粗糙的触感此刻却成了最真实的锚点。她握得很紧,并非轻柔的安慰,而是一种带着力量感的、不容置疑的抓握,仿佛在说:别怕。
一个困扰她许久的疑问,在此刻交织着不安与依赖的复杂心绪中,悄悄浮上心头。 她记得很清楚,在剧情中,星和虫子的每一次相遇都不愉快,无论是去洗车星的路上,还是和阮梅的试验品,每一次都是直接的冲突。
而且星曾对某些星际昆虫的图鉴露出过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评价过“脚太多了,看着难受”。可为何对自己身上这些明显更异常、更贴近“虫群”概念的部分——黑红的甲壳,收拢的鞘翅,枝节般的纹路——星却从未表现过厌恶,反而充满了探究,甚至…是一种不带异样的亲近?
“星…”歆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湮灭在风中,但星立刻竖起了耳朵。“你…不觉得…我的甲壳和翅膀…像虫子吗?这些部分这么丑陋你明明…不喜欢虫子的。”
问题问出口的瞬间,歆就后悔了,她怕听到任何委婉的、出于礼貌的掩饰,那会比直接的厌恶更让她难以承受。
星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向她,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她的回答直接得近乎粗暴,却又带着她特有的、不容动摇的逻辑:
“歆不是虫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说出了那句在歆听来,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撼动心神的话,“你是歆,是伙伴。伙伴,永远都是好看的。”
没有解释,没有比较,只是一个简单到近乎蛮横的划分。因为是你,所以一切异常都可接纳;因为是伙伴,所以所有形态都属“好看”的范畴。这句话象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歆心中某处酸涩的闸门,暖流汹涌而至,冲得她眼框发热,只能更紧地回握住星的手,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在这交握的力度里。
走在前方的彦卿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她们交握的手,金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思索。丹恒老师走在另一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冷峻的唇角微微缓和。三月七则凑到歆另一边,笑嘻嘻地小声说:“歆就是歆,才不是什么虫子呢,而且我们列车组可是很护短的!”
天舶司,两人正在交谈什么。
神策将军景元,依旧是一袭宽袍,银发松绾,脸上带着那副仿佛万事皆在掌握、却又透着一丝慵懒的浅淡笑意。而他对面之人,却让丹恒目光微凝。
那是一位身材有些矮小的老者,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沉重感。他有着长长的胡须,微微眯着眼睛,面容刚毅如经年锻造、千锤百炼的古铜,深刻的皱纹里刻满风霜与智慧。他身穿一道赤色的衣服,仅仅是站在那里,那自然流露出的、久居上位统御万千的威严气度,以及经年累月身处溶炉前线般的炽烈存在感,便足以让人瞬间明悟其身份非同凡响。
此人正是仙舟联盟中,以勇武刚直、精擅锻造着称的“朱明”仙舟之将军——怀炎。
侍立在怀炎身侧的,正是港口那位被歆救下的少女,云璃。此刻她柔软穿着一身利落的朱明风格劲装,发髻高束,显得英气勃勃。见列车组众人入内,尤其是目光触及歆时,她眼中立刻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是纯粹的感激与旺盛的好奇。
“将军,列车组的贵客已至。”彦卿上前一步,抱拳复命,声音比在港口时更多了一份庄重。
景元闻言,抬眼望来,笑容如春风拂过水面:“一路辛苦。港口突发之事,我已了解。诸位无恙便好。”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在歆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厚重罩袍上略有停留,却并无任何逼迫或审视的意味,仿佛只是确认一件已知之事的现状。
星叉腰,脸上带着屑屑的笑:“将军,有没有想我们呀!”
景元轻轻笑了一下:“想,怎么能不想呢?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三月七默默盯了和景元谈笑风生的星,小声向身边的丹恒和歆吐槽:“哎哎~丹恒,歆,星什么时候和将军混的这么熟了?两个人说起话来谈笑风生的。”
“阿”歆没有回答,她想说也说不了。
丹恒则是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酸溜溜的味道:“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最好是这样”
歆眨巴一下眼睛,有些新奇的看着丹恒,原来丹恒老师重力的属性这么早就有苗头了?
“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景元介绍起了身边的两人,“这位是仙舟朱明的怀炎将军以及将军的孙女,云璃。”
“老夫不过是一介游客,不必如此郑重。”怀炎将军笑眯眯的捋了捋胡须,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歆的身上,洪亮的声音带着直率的好奇与毫不掩饰的赞赏:“身手不凡的小友。老夫很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从人群中,一眼辨出那藏得最深的臭虫?”
问题来了。直接、坦荡,却重若千钧。
景元不语,只是含笑看着,那目光通透,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疑问。彦卿神色专注,云璃眼含期待。而列车组的伙伴们——星瞬间绷紧的指节,丹恒微微前倾的戒备姿态,三月七担忧的眼神——这一切都象针一样刺着歆的心。
她不能让这疑问持续下去。不能让列车组因为她,陷入可能需要反复解释、甚至被微妙怀疑的境地。星他们早已接纳了她这个与星容貌酷似的“同位体”,给予了她“伙伴”的称谓与毫无保留的庇护。现在,至少她不能因为害怕就什么都不做。
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为了…卸下可能指向她身后那些温暖身影的疑虑。
深吸一口气,在星骤然转头的惊愕目光中,歆轻轻挣脱了她紧握的手。
“将军垂询,不敢隐瞒。”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微颤。
抬手,指尖触及兜帽厚重的边缘。她能感到所有目光瞬间汇聚于此,如同聚光灯般灼热。
丹恒想要阻止:“歆,等一下”
歆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去看星焦急的眼神,也没有去看三月担忧的眼神,只是闭眼一瞬,再睁开时,眼底那份惯常的怯懦被一种清澈的决然取代。
兜帽被缓缓向后褪去。
浓密的灰色长发披散而下,首先露出的,是一张与站在一旁的星,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庞。
相同的精致轮廓,相同的眉眼,相同的唇形。若非气质迥异——星的眼神总是明亮跃动,明亮的鎏金色带着开拓者的不羁;而歆的眼神则象幽静的深潭,满是令人不安的血红,盛满了小心翼翼与些许惊惶——她们站在一起,便如同镜子的内外。
彦卿的瞳孔微微收缩,云璃更是瞬间睁大了眼睛,目光在两张极其相似的脸上来回梭巡,满是难以置信。
然而,真正的差异随即显现。
在歆的脸颊一侧,淡金色的、尤如神圣枝蔓又似细微裂痕的纹路,自额角悄然蔓延至颧骨下方,那是“丰饶”力量残留的、无法抹去的印记。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耳下与颌线衔接处,几片光滑冰冷的暗红色甲壳与肌肤自然融合,在光线下泛着非人的、属于“繁育”的幽暗光泽。
震惊如同冰封的湖泊,笼罩了整个侧厅。
景元将军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从容浅笑,在看清歆面容的瞬间,彻底凝固了。他的话语堵在喉口,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久久未能想好。那双总是含着慵懒笑意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并非针对歆本人,而是眼前景象所代表的、彻底超出他所有准备的意外。
丰饶刻印,繁育甲壳……这些禁忌或独特的概念,竟以如此诡谲的方式叠加在同一张与“星”相同的脸上。
这究竟是景元的脑内瞬间闪过了数种可能性,这位歆应该也是开拓者,而且可能是同位体,可是究竟发生了何等的惨案?列车有结盟玉兆,遇到危机会有仙舟相助。
可景元的目光扫过歆身上的裂痕和甲壳,还有歆眼底的血色,是罗浮没有到?还是更糟?
景元闭上眼,他不敢想那个残酷的未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帝弓司命在上,他都八百岁的人了,饶了他吧,他年龄大看不得这个。
怀炎将军最初的惊叹过后,长长的白眉紧锁起来。他看看歆,又看看瞬间敛去所有表情、目光深不见底的景元,洪亮的嗓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些没有掩饰的忧虑:“景元……”
这一声轻唤,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幻胧之乱后,联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对景元能力的质疑暗流从未停歇。此刻,这样一位身负双重敏感特征、又与关键人物星容貌相同的“同位体”出现在罗浮,若被有心人知晓并喧染,无疑会为景元本就微妙的处境,再添一把不可预测的干柴。
“无妨。”
景元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回归了往日惯常的悠然,但是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将目光再次落回歆身上时,最初的惊骇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以及审视之下,某种更为复杂的了然。
“原来如此……”他轻叹一声,目光扫过神色紧绷、几乎想立刻将歆重新挡在身后的星,扫过沉默护卫的丹恒和满脸担忧的三月七,“看来,这才是港口那件事情的答案?并非是技艺,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直觉与感知。”
“阿差差不多吧。”景元的反应有些出乎歆的意料之外,原本她都打算去幽囚狱里面白吃白喝一段时间了,但是景元并没有表露任何的敌意和厌恶,还顺势递给她了一个台阶。
“歆,我就这样叫你了。”景元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这份坦诚,需要不小的勇气。感谢你的信任。”
歆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脸侧异样的纹路与甲壳暴露在空气中,感到一丝陌生的凉意。但更清淅的,是重新握住她的、星那只温暖而用力到有些发疼的手。
歆抬起头,迎上景元那有些无奈的目光,轻声却清淅地说:“我不想……仙舟和列车有任何的嫌隙,特别是因为我的隐瞒。。”
景元笑着点了点头:“那么,欢迎来到罗浮,歆,作为星穹列车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