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南京北镇抚司。
孙传庭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昨夜平乱,今日审案,他已经连续三十个时辰没合眼了。
“大人,歇会儿吧。”秦婉如端来一碗参汤,“陛下已经回宫了,这边的事,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孙传庭苦笑,“婉如,你我都知道,夜蛟营虽然被重创,但根还没挖出来。范永斗在逃,晋商集团还在,朝中还有他们的内应。现在松懈,就是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他喝了一口参汤,继续翻看卷宗。这些都是从王之心、高起潜、以及昨夜抓获的叛党家中搜出的信件、账本、密档。每一页都可能藏着线索。
忽然,他停住了。
这是一本高起潜的私账,记录着他这些年收受的贿赂和经手的买卖。大部分都是寻常的宫廷采办,但其中一页,用暗语记着几笔特殊的交易:
“甲戌年三月初七,收范氏红货二十箱,价三千两。存放于西郊仓库,丙字三号。”
“乙亥年八月十五,收范氏黑货十五箱,价五千两。存放于西郊仓库,戊字七号。”
“丙子年腊月二十三,收范氏白货三十箱,价八千两。存放于西郊仓库,甲字一号。”
红货、黑货、白货……是什么?而且时间跨度三年,从崇祯元年到三年,正是高起潜被提拔为御马监掌印的时期。
“西郊仓库在哪?”孙传庭问。
秦婉如查了一下:“南京城西,靠近江东门,有一片官仓,存放着宫廷的备用物资。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六个区域,每个区域有十个仓库。”
“立刻派人去查!特别是丙字三号、戊字七号、甲字一号这三个仓库!”
“是!”
秦婉如匆匆离去。孙传庭继续翻看账本,越看越心惊——高起潜经手的“特殊货物”不止这些,还有大量兵器、马匹、药材的交易,都是通过范氏商行进行的。
这个御马监掌印,简直成了晋商在宫中的代理!
一个时辰后,秦婉如回来了,脸色铁青。
“大人,查到了。”她声音低沉,“丙字三号仓库里,是二十箱火药。戊字七号仓库里,是十五箱刀剑弓弩。甲字一号仓库里……是三十箱银子,整整三十万两!”
孙传庭倒吸一口凉气。火药、兵器、银子,这都是造反的物资!而且藏在官仓里,神不知鬼不觉!
“仓库的看守呢?”
“都死了。”秦婉如咬牙,“我们到的时候,发现六个看守全被灭口,一刀毙命,血还没干。杀人的人,应该刚走不久。”
刚走不久……说明有人一直在监视他们的行动,一发现他们去查仓库,就立刻杀人灭口。
是谁?夜蛟营的残党?还是……朝中还有内应?
“立刻封锁西郊仓库区,全面搜查!所有货物清点造册,所有人员隔离审查!”孙传庭下令。
“是!”
秦婉如再次离去。孙传庭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太累了,但还不能休息。
敌人比想象的更狡猾,更深沉。他们像地下的暗河,表面平静,暗流汹涌。你以为抓住了源头,其实那只是支流。
真正的源头在哪?
他想起昨夜从悦来客栈逃脱的那个“熟悉身影”。骆养性说眼熟,但想不起是谁。那个人能从他眼皮底下逃走,武功心智都是一流,而且在朝中一定有合法身份作掩护。
会是谁?
孙传庭脑中闪过一张张面孔——六部九卿,各衙主官,京营将领……每个人都有嫌疑,但都没有证据。
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敌人在暗处,你在明处。你不知道身边的人是忠是奸,不知道哪句话会泄露机密,不知道哪个决定会落入陷阱。
“大人,”一个锦衣卫百户进来禀报,“曹公公求见。”
曹化淳?孙传庭睁开眼睛:“让他进来。”
曹化淳很快进来,依然是一身东厂提督的蟒袍,但神色憔悴了许多。昨夜的事,虽然皇帝没有追究他,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失了圣心。
“孙大人。”曹化淳拱手。
“曹公公有礼。有事?”
“下官……下官查到一些线索。”曹化淳低声道,“关于昨夜逃脱的那个贼首。”
孙传庭精神一振:“讲!”
“下官让东厂的番子在全城搜捕,在城南一家当铺里,找到了这个。”曹化淳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着蟠龙纹,中间刻着一个字——“淳”。
孙传庭拿起玉佩,仔细看。蟠龙纹是皇室专用,但这个“淳”字……
“这是……”他看向曹化淳。
“这是下官的玉佩。”曹化淳苦笑,“三年前,下官过五十大寿,陛下赏赐的。一共有两块,一块下官随身佩戴,另一块……下官送给了义子曹吉祥。”
曹吉祥!御马监少监,高起潜的副手!
孙传庭想起来了。昨夜从悦来客栈逃脱的那个人,身形确实和曹吉祥相似!而且曹吉祥武功不错,完全有能力在混战中逃脱!
“曹吉祥现在在哪?”
“不见了。”曹化淳脸色苍白,“昨夜宫中大乱,他就失踪了。下官本以为他是遇害了,但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曹吉祥很可能就是夜蛟营在宫中的高级内应!甚至可能是范永斗的直接联络人!
“立刻全城搜捕曹吉祥!”孙传庭喝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下官已经派人去了。”曹化淳道,“但下官担心……担心他已经出城了。”
出城?孙传庭心中一凛。如果曹吉祥真的出城,会去哪?去找范永斗?还是去别的地方?
“曹公公,”他盯着曹化淳,“你确定不知道曹吉祥的下落?”
曹化淳扑通跪倒:“孙大人明鉴!下官若知道,早就将他绑来请罪了!下官虽然糊涂,被范永斗要挟,但绝不敢参与谋反!请大人相信下官!”
孙传庭看着这个老太监,看了很久。曹化淳的眼神里有恐惧,有悔恨,但似乎……没有撒谎。
“起来吧。”孙传庭道,“本官暂且信你。但曹公公,你要戴罪立功。东厂的所有力量,全部调动起来,找到曹吉祥,找到范永斗,找到夜蛟营的所有余党。否则……陛下能饶你一次,饶不了第二次。”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曹化淳退下后,孙传庭看着手中的玉佩,陷入沉思。
曹吉祥……高起潜……王之心……这些太监,都是皇帝身边的亲近之人,却都成了叛徒。
是皇帝用人不明?还是这个制度本身就有问题?
太监干政,从唐朝的宦官专权到明朝的厂卫横行,历朝历代都因此生乱。或许,陛下一直想推行的新政中,就该包括对太监权力的限制?
正想着,秦婉如又匆匆进来,这次脸色更加难看。
“大人,西郊仓库又出事了。”
“什么事?”
“我们在戊字七号仓库的刀剑箱里,发现了一封信。”秦婉如递上一封信,“是……是写给大人的。”
孙传庭接过信,展开。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孙大人,游戏还没结束。腊月十八,山海关见。——范永斗”
腊月十八,山海关。和范永昌供出的时间地点一模一样!
但范永斗为什么要特意写信告诉他?是挑衅?还是……调虎离山?
孙传庭握紧信纸。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山海关了。
不仅因为范永斗在那里,更因为那里有大明最重要的关隘,有可能会叛变的守将,还有……可能正在赶去的袁崇焕。
他不能让他们孤军奋战。
“婉如。”
“在。”
“备马,点五百精锐,随我去山海关。”
“大人,那南京这边……”
“交给骆养性和曹化淳。”孙传庭起身,“陛下那边,我会写奏折说明。现在,山海关才是关键。”
秦婉如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但她知道,孙传庭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孙传庭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是申时了,如果再赶一赶,今夜就能出发。
腊月十六的下午,南京城还在清理昨夜的废墟。
而新的征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