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东华门城楼。
王承恩裹着厚厚的貂裘，还是觉得寒意刺骨。这不是天气的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他奉命巡查各宫门防务，最后一站就是东华门——紫禁城东侧最偏僻的一道门，平时只供杂役、工匠出入，今夜却成了重点布防之处。
“王公公。”守门太监是个面生的年轻宦官，姓李，说话带着山西口音，“风大，您老到值房里歇歇吧。”
王承恩没动，眯眼看着城楼上的灯笼。按规矩，每座宫门城楼挂两盏红灯，一盏在檐角，一盏在门楣。可现在，东华门城楼上多了一盏——三盏红灯在夜风中摇晃，像三只血红的眼睛。
“那盏灯，”王承恩指向多出的那盏，“谁让挂的？”
李太监顺着看去，笑道：“是王掌印吩咐的。说今夜特殊，多加一盏灯，照得亮些，好防备贼人。”
王掌印。王之心。
王承恩心头一紧。陛下让他暗中监视各宫门异常，这多出的红灯，就是最大的异常。可王之心是司礼监掌印，他的命令，守门太监怎敢不从？
“取下来。”王承恩淡淡道。
李太监一愣：“这……王掌印怪罪下来……”
“怪罪下来，有咱家顶着。”王承恩语气转冷，“还是说，你只听王掌印的，不听陛下的？”
这话很重，李太监脸色一白，连忙躬身：“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取！”
他找来梯子，颤巍巍地爬上城楼。王承恩在下面看着，手缩在袖中，握紧了贴身藏着的短刀。他在宫里四十年，见过太多阴谋，今夜这盏红灯，绝不只是“照得亮些”那么简单。
李太监取下那盏灯，正要下来，忽然脚下一滑！
“啊——！”
灯笼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挂在檐角的铁钩上。还是三盏灯。
王承恩眼中寒光一闪。是意外，还是故意的？
“王公公恕罪！奴婢手滑了！”李太监吓得跪在地上。
王承恩没理他，抬头看着那盏重新挂上的红灯。戌时三刻快到了，王之心和范永斗约定的时间。
“起来。”他忽然道，“灯就挂着吧。”
“啊？”
“既然是王掌印的吩咐，就挂着。”王承恩转身，“好好守着门，今夜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是！是！”
王承恩离开东华门，脚步很快。他要立刻回乾清宫禀报，红灯的事，王之心的事，都要让陛下知道。
但走到半路，他停住了。
如果王之心真的叛变，如果东华门真的会打开，那他现在去禀报，陛下会怎么做？派兵去东华门？打草惊蛇？还是将计就计？
王承恩想起昨天皇帝对他说的话：“王伴伴，你是宫里最懂阴谋的人。今夜，朕需要你用阴谋来对付阴谋。”
用阴谋对付阴谋……
王承恩改变方向，不是去乾清宫，而是去了司礼监值房。
值房里，王之心果然在。他坐在书案后，正批阅奏章，烛光下，那张老脸平静得可怕。
“王掌印。”王承恩推门进去。
王之心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道：“王公公怎么来了？陛下那边不需要伺候？”
“陛下让咱家巡查各宫门，刚查完东华门。”王承恩在他对面坐下，“有件事，想请教王掌印。”
“请讲。”
“东华门城楼上，为何多挂一盏红灯？”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王之心放下笔，缓缓道：“今夜特殊，多加一盏灯，照得亮些。”
和王承恩预料的一模一样的回答。
“只是如此？”
“不然呢？”王之心看着他，“王公公觉得，还有什么？”
两人对视。烛火噼啪作响，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
王承恩忽然笑了：“咱家多心了。王掌印考虑得周到，是该多挂盏灯。那帮贼人，说不定真敢来闯宫门。”
“是啊。”王之心也笑了，“所以各宫门都要加派人手。王公公巡查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咱家告退。”
王承恩退出值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当他问红灯的事时，王之心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这个老狐狸，果然有问题。
但王承恩没有去乾清宫，而是回了自己的住处。他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套夜行衣，一把短弩，十支弩箭，还有几个小瓷瓶。
他在宫里四十年，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忠诚，是准备。
今夜，他要用这些准备了二十年的东西，来验证一个猜测。
戌时二刻，王承恩换上夜行衣，消失在黑暗中。
他没有去乾清宫，没有去东华门，而是去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司礼监档案库。
那里，有宫里所有太监的履历，有所有往来的文书，有所有……秘密。
他要查清楚，王之心和范永斗，到底是什么关系。
灯笼在档案库里一盏盏亮起，照亮了尘封的卷宗。王承恩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划过，像在触摸历史的脉络。
忽然，他停住了。
那是一份天启三年的司礼监记录，记载着当年宫中采办的事项。其中一条：“六月十五，司礼监奉旨采办辽东人参、鹿茸等物，经手太监王之心，供货商范氏商行，价款白银八千两。”
范氏商行。范永斗的商行。
天启三年，王之心还只是司礼监的一个普通太监，范永斗也还不是晋商之首。但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往来了。
王承恩继续翻找。天启四年、五年、六年……几乎每年都有王之心的采办记录，而供货商，大多是范氏商行。
到了崇祯元年，记录变了：“十月二十，司礼监掌印王之心奏请，宫中一应用度宜从简，罢辽东参茸等奢侈之物。”
表面看，这是王之心劝谏皇帝节俭。但王承恩注意到，从那以后，范氏商行再没有出现在宫中采办的记录里。
不是断了往来，是转入了地下。
王承恩合上卷宗，闭上眼睛。所有的线索都连起来了——王之心和范永斗几十年的交情，宫中和宫外的勾结，以及今夜那盏致命的红灯。
他起身，吹灭蜡烛，走出档案库。
戌时三刻快到了。
他要去东华门，亲眼看看，那盏红灯亮起时，会发生什么。
也看看王之心，这个伺候了三朝皇帝的老太监，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夜色中，王承恩的身影像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宫墙。
他手中的短弩，已经上好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