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申时。
孙传庭最终接受了赵率教的“护送”。不是信任,是权衡——赵率教带来三十多名士兵,而他身边只剩十五个缇骑和秦婉如的七名女卫,硬拼没有胜算。更重要的是,赵率教如果真是敌人,刚才完全可以在河边直接动手,不必等到现在。
“赵将军,”孙传庭骑在马上,与赵率教并行,“何总兵还说了什么?”
赵率教驱马靠近些,压低声音:“总兵大人让末将转告孙大人两件事。第一,蓟州城内有变,地网的人比我们想的更多。第二……”他顿了顿,“腊月十五那晚,请孙大人无论如何不要回南京。”
孙传庭心中一震:“为什么?”
“总兵大人没说原因,只说这是‘那边’传来的消息。”赵率教的声音更低,“‘那边’指的是谁,末将不敢问,但总兵大人说的时候,神色很凝重。”
孙传庭沉默。何可纲是蓟州总兵,九边名将,为人刚直,在军中有“铁面何”之称。他会参与夜蛟营的阴谋吗?不太可能。但他又确实提前知道了刺杀计划,还派兵接应……
“赵将军,”孙传庭忽然问,“你跟随何总兵多少年了?”
“十年了。”赵率教道,“末将是天启二年投军的,在辽东跟过熊经略,后来熊经略被罢,就跟着何总兵到了蓟州。”
“那何总兵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很清楚。”赵率教毫不犹豫,“总兵大人忠君爱国,爱兵如子,治军严明。这些年蓟州能挡住清军,全靠总兵大人。”
“既然如此,”孙传庭盯着他,“你觉得何总兵会背叛朝廷吗?”
赵率教愣住了,随即脸色涨红:“孙大人这是什么话!总兵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那你怎么解释他知道刺杀计划,还知道是宫里的人指使?”
“这……”赵率教语塞,良久才道,“末将不知道。但末将相信,总兵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孙传庭不再追问。赵率教对何可纲的忠诚是真实的,这种真实的忠诚,有时比谎言更难对付。
马队在官道上疾驰。赵率教的人在前开路,孙传庭的人居中,秦婉如的女卫断后。这样的队形,看似保护,实则也限制了孙传庭的自由。
“大人,”秦婉如催马赶上来,与孙传庭并行,“前面十里是柳河驿,要不要在那里歇脚?”
孙传庭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申时,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如果他们连夜赶路,明天中午就能到保定府。但如果要摆脱赵率教,柳河驿可能是个机会。
“赵将军,”他转头道,“今夜在柳河驿歇息如何?人困马乏,再赶路怕出意外。”
赵率教想了想,点头:“也好。末将已经派人去驿馆安排了。”
柳河驿是个中等规模的驿站,建在官道旁,背靠柳河,前有马场,可容纳百余人住宿。孙传庭一行到达时,驿丞已经在门口迎接。
“下官柳河驿丞王福,恭迎各位大人。”驿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满脸堆笑,“房间已经备好,热水、饭菜马上就来。”
赵率教下马,对驿丞道:“安排两个院子,要挨着的。孙大人住东院,我们住西院。另外,马匹要喂上好的草料。”
“是,是。”
孙传庭下马时,注意到驿馆的马厩里已经停了几匹马,其中一匹的鞍具上,有熟悉的标记——三条波浪线的暗纹,虽然很隐蔽,但在夕阳下隐约可见。
夜蛟营的人,已经到了。
他不动声色,跟着驿丞走进东院。院子不大,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收拾得还算干净。秦婉如带着女卫迅速检查了各个房间,确认没有埋伏。
“大人,”秦婉如低声道,“马厩里有他们的马,至少五匹。”
“我知道。”孙传庭在堂屋坐下,“让咱们的人今晚警醒些。另外,你悄悄去查查,驿馆里除了我们和赵率教的人,还有哪些客人。”
“是。”
秦婉如刚要走,孙传庭又叫住她:“等等。如果……如果赵率教真是敌人,你觉得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秦婉如想了想:“要么在驿馆,趁我们睡觉。要么在明天路上,找个僻静处。但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敌人。”
“为什么?”
“直觉。”秦婉如道,“我看他的眼睛,不像在说谎。而且如果他要害您,路上有很多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孙传庭点点头:“去吧,小心点。”
秦婉如离开后,孙传庭独自坐在堂屋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吴铭被安排在厢房,由两名缇骑看守。这个关键的证人,绝不能出事。
正想着,外面传来敲门声。是驿丞,端着一壶茶和几碟点心。
“孙大人,路途辛苦,先用些茶点。晚饭还要等一会儿。”
“放下吧。”孙传庭道,“王驿丞在柳河驿多少年了?”
“快二十年了。”王福放下托盘,“天启元年就在这里,一直到现在。”
“那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吧?”
“见过一些。”王福赔笑,“不过像孙大人这样的督师,还是第一次见。”
孙传庭看着他:“今天驿馆里,除了我们,还有哪些客人?”
“这……”王福迟疑了一下,“还有两拨客人。一拨是南下的客商,六个人,住在后院。另一拨是……是几个锦衣卫的大人,比您早到半个时辰,住在西厢。”
锦衣卫?孙传庭心中一动:“哪里的锦衣卫?有腰牌吗?”
“有,是北镇抚司的,腰牌上写着‘骆’字。”
骆镇抚的人?孙传庭更加疑惑。骆镇抚应该在蓟州查案,怎么会派人来这里?而且还比他早到?
“带我去见他们。”
“是,是。”
孙传庭跟着王福来到西厢。刚进院子,就看到三个穿着锦衣卫服饰的人正在井边打水。为首那人见到孙传庭,先是一愣,随即行礼:
“卑职锦衣卫小旗张猛,见过孙大人。”
孙传庭打量着他。这人三十来岁,面生,不是骆镇抚身边的亲信。
“你们怎么在这里?骆镇抚呢?”
“回大人,骆大人让卑职三人先行一步,在柳河驿等候大人,有要事禀报。”张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骆大人的亲笔信。”
孙传庭接过信,拆开。信确实是骆镇抚的笔迹,内容很简单:“蓟州有变,地网启动,大人速离。此三人可信。”
可信?孙传庭看着张猛。如果骆镇抚真的派他们来,为什么不在蓟州就直接说?要绕道柳河驿等候?
“骆镇抚还说了什么?”
“骆大人说,腊月十五之前,大人绝对不能回南京。”张猛压低声音,“因为南京……已经不安全了。”
又是这句话。何可纲这么说,骆镇抚也这么说。
“为什么南京不安全?”
“具体卑职不知,但骆大人说,宫中有人要对陛下不利,而那个人……身份极高。”
孙传庭心中翻腾。宫中身份极高的人,除了皇帝、皇后、太子,就是那几个大太监。王之心已经被“暴露”是夜蛟营的人,那还有谁?司礼监其他秉笔?御马监太监?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
“你们今晚住这里?”
“是。骆大人吩咐,要暗中保护大人。”
孙传庭点点头,没有多问,转身回到东院。刚进院门,秦婉如就迎上来,脸色凝重:
“大人,查清楚了。驿馆里除了我们和赵率教的人,还有三拨人。一拨是六个客商,但他们的行李里有兵器。一拨是三个锦衣卫,刚住进来。还有一拨……”她顿了顿,“是一对老夫妇,住在最偏的客房,看起来很普通,但那个老头的右手虎口,有常年拉弓的老茧。”
客商、锦衣卫、老夫妇,加上赵率教的官兵。一个小小的柳河驿,聚集了至少四方势力。
夜蛟营的人可能混在其中任何一拨里,也可能……全都是。
孙传庭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护送,这是包围。他被困在了柳河驿,而腊月十五越来越近。
“大人,我们怎么办?”秦婉如问。
孙传庭沉吟片刻:“等。”
“等什么?”
“等他们先动手。”孙传庭眼中闪过冷光,“现在敌暗我明,贸然行动只会陷入被动。不如以静制动,看谁先沉不住气。”
他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腊月十一的夜晚,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