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沈阳已经落雪。
皇宫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皇太极披着貂裘,仔细听着范文程的汇报。他的脸色平静,但手指在羊皮地图上缓缓移动的动作,透露着内心的算计。
“锦州夜蛟营全军覆没,三十七人,无一活口。”范文程语气沉重,“明朝皇帝给了孙传庭先斩后奏之权,这次肃清……很彻底。”
“彻底?”皇太极轻笑,“范先生,你错了。真正的‘渔父’,从来不在那三十七人里。”
范文程愣住:“大汗的意思是……”
“那三十七个,只是棋子。有用的棋子,也是可以丢弃的棋子。”皇太极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朕真正关心的,是明朝皇帝的反应——他给了孙传庭先斩后奏之权,说明什么?”
“说明……他对边将的信任?”
“不。”皇太极摇头,“说明他怕了。他怕辽东失控,怕军队生变,所以他必须用最极端的方式,快速稳定局面。但这种极端的方式,会留下后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雪花纷飞,沈阳城一片银白。
“朕研究过这个崇祯皇帝。他登基以来,杀魏忠贤、清阉党、用新人、推新政……每一件事,都做得急,做得狠。”皇太极缓缓道,“急,就会出错。狠,就会树敌。他以为自己掌控一切,但其实,他正在把所有人都推向他的对立面。”
范文程若有所思:“大汗是想……”
“等。”皇太极转过身,“让明朝自己乱。我们已经埋下了那么多种子——袁崇焕的旧账、朝堂的党争、军队的猜忌、地方士绅对新政的不满……这些种子,会自己发芽。”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两件事。”皇太极走回桌边,“第一,派人去北京,散布消息。就说袁崇焕在辽东大肆清洗,排除异己,意图拥兵自重。消息要真真假假,最好能传到那些御史耳朵里。”
“第二呢?”
“整顿八旗。”皇太极眼中闪过锐光,“朕要组建一支全新的军队——火器营。汉军八旗的火炮,蒙古八旗的骑兵,满洲八旗的步卒,三者合一。明年开春,朕要这支军队,能攻破任何一座明朝的城池。”
范文程心中震撼。他知道,皇太极看的,从来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他看的,是整个天下。
“对了,”皇太极忽然问,“多尔衮在哪里?”
“十四贝勒在义州整顿兵马。”
“叫他回来。”皇太极道,“朕有更重要的事,让他去做。”
同一场雪,也落在了锦州。
总兵府书房里,孙传庭、袁崇焕、卢象升三人围炉而坐。炉火映着他们凝重的脸。
秦婉如站在一旁,汇报着南京之行的细节。当说到皇帝那句“不管涉及谁,不管官多大,一查到底”时,袁崇焕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元素,”孙传庭看着他,“陛下的意思,你明白了?”
“明白。”袁崇焕苦笑,“这是信任,也是考验。肃清夜蛟营余孽,是我上任总督前的第一道考题。考过了,辽东归我统辖。考不过……我就该回广东老家种田了。”
“不是种田,”卢象升沉声道,“是掉脑袋。朝中那些人,不会放过你。”
房间里沉默下来。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良久,孙传庭开口:“名单上三十七人,已经处理了。但真正的‘渔父’,还没浮出水面。秦百户带回的消息——登州、南京、甚至北京,都有夜蛟营的痕迹。这个网,比我们想的更大。”
“督师打算怎么做?”秦婉如问。
“引蛇出洞。”孙传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从刘参将书房暗格里找到的。不是信,是一份名单的索引——用密语写的。我让军中的老书吏看了三天,才破译出一部分。”
他把信摊在桌上。一些奇怪的字词组合:“丙三·户部·漕”武”
“这是什么意思?”卢象升皱眉。
“夜蛟营的人员分布和职权范围。”孙传庭指着第一个,“‘丙三’是代号,‘户部’是所在衙门,‘漕’是负责的事务——漕运。意思是,夜蛟营在户部有一个代号‘丙三’的人,负责在漕运事务上做手脚。”
秦婉如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夜蛟营已经渗透到朝廷中枢?”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明朝的两条经济大动脉,可能已经被人捏住了。
“所以,”袁崇焕缓缓道,“夜蛟营要的不是辽东,也不是锦州。他们要的……是整条运河,是整个江南的财赋?”
“恐怕是的。”孙传庭点头,“‘渔父’要的不是一城一地,他要的是瘫痪大明的经济命脉。没有漕粮,北京撑不过三个月。没有盐税,九边军饷就发不出来。到时候,不用清军打进来,大明自己就垮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窗外风雪呼啸,像千万个冤魂在哭嚎。
“元素,”孙传庭忽然道,“你回京述职,路过天津时,去查查漕运衙门。如果夜蛟营真在漕运上做了手脚,天津卫是必经之路。”
“我怎么查?”袁崇焕问,“我一个武将,无权过问漕运。”
“你有这个。”孙传庭从怀中取出另一道文书——不是圣旨,是一份盖着兵部大印的勘合,“我以兵部右侍郎、蓟辽督师的名义,给你开具勘合。理由嘛……就说辽东需要从南方调运一批特殊军械,需要查验漕运通道是否畅通。”
袁崇焕接过勘合,心情复杂。他知道,孙传庭这是在为他铺路——如果能在回京路上立下新功,朝中的弹劾就会不攻自破。
但这功,不好立。漕运水深,牵扯的利益方太多。搞不好,功没立成,反而会淹死在河里。
“督师,”秦婉如忽然开口,“臣请求随袁将军同行。”
三人同时看向她。
“理由?”孙传庭问。
“三个。”秦婉如道,“第一,臣熟悉夜蛟营的标记和行事方式,可以协助袁将军识别内奸。第二,臣是女卫,身份特殊,有些袁将军不方便去的地方,臣可以去。第三……”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第三,臣答应过袁将军,要护他周全。”
最后这句话,让袁崇焕心头一热。他看着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想起她在锦州城头厮杀的样子,想起她在乾清宫为他陈情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世道,也许还有希望。
“准了。”孙传庭点头,“秦百户带十名女卫,随元素同行。但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暗查,不是明闯。到了天津,一切听元素安排。”
“是。”
事情议定,已是深夜。
袁崇焕独自走出总兵府,站在风雪中。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袁将军。”身后传来秦婉如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她披着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秦婉如走到他身边,“将军,您害怕吗?”
袁崇焕沉默片刻,诚实地说:“怕。”
“怕什么?”
“怕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望着南方的夜空,“朝中那些人,想要我的命,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有孙督师在前面挡着,现在……我要自己去面对了。”
秦婉如把灯笼提高,照亮他的脸:“将军,您记得在锦州时,您问过我,如果您蒙冤,我会怎么办吗?”
“记得。你说你会查明真相。”
“现在我改主意了。”秦婉如认真地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先保住您的命。真相可以慢慢查,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袁崇焕愣住,然后笑了。这是今晚,他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秦百户,你今年多大?”
“十六。”
“十六……”袁崇焕喃喃道,“我十六岁时,还在广东老家读书,满脑子都是圣贤之道、忠君报国。我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好人就有好报,忠臣就能善终。”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四十六了,打了三十年仗,才知道这个世界是灰色的。忠臣可能被冤死,奸臣可能得善终。有时候你拼死守护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秦婉如静静听着。风雪中,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但将军还是选择了做忠臣。”
“为什么?”
“因为……”袁崇焕想了想,“因为总得有人去做对的事。哪怕不被理解,哪怕没有好报。如果所有人都因为怕死就去做错的事,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救了。”
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晃动。
秦婉如忽然说:“将军,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父亲教我射箭。他说,箭射出去,就回不来了。所以射箭之前,要想清楚三个问题:第一,目标是什么?第二,能不能射中?第三,射中了,会怎样?”
她抬起头,看着袁崇焕:“您现在就像一支已经离弦的箭。目标很清楚——回京述职,自证清白。能不能射中,看天意,也看人事。但射中了会怎样,您想过吗?”
袁崇焕怔住了。他确实没想过——或者说,不敢想。
如果他能洗清冤屈,如果他能当上辽东总督,如果他真的能整顿辽东、抵御清军……然后呢?
功高震主?兔死狗烹?还是像历史上的那些名将一样,在巅峰之后,迎来不可避免的坠落?
“秦百户,”他轻声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在箭上系一根线。”秦婉如说,“这样箭射出去了,还能拉回来。将军,您也需要一根线——一根连着陛下、连着朝中正直之臣、连着辽东将士的线。这根线,能让您在飞得最高的时候,不被风吹断;也能在您要坠落的时候,把您拉回来。”
袁崇焕深深地看着她。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孙传庭如此看重这个少女。
她看的,永远比别人远一步。
“这根线……”他缓缓道,“怎么系?”
“这就是我们这一路要做的事。”秦婉如微笑,“天津、北京、南京……我们要在每个关键的地方,找到那个愿意为我们拉线的人。”
风雪更大了。但灯笼的光,依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