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钢铁驳船,如同漂浮的孤岛,在苏州河浑浊的河面上破浪前行。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浓黑的煤烟,引擎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轰鸣。林默背靠着湿漉漉、冰冷刺骨的船体铆钉,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苏砚死死箍在自己和船壁之间。每一次船身颠簸,都带来剧烈的摇晃,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刷着他们浸泡在河中的下半身,带走仅存的热量。
苏砚的身体滚烫依旧,如同火炉,与他接触的皮肤传来灼痛感。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破碎的呓语在驳船的轰鸣中几不可闻,却如同冰冷的刻刀,不断在林默心头划过:
“…映射…相位…校正…丙七…左三…偏移…密钥…核心…在…”
他在高烧的混沌中,潜意识仍在疯狂地推演、重构着父亲的核心算法!那幅由洛书、河图、非欧几何构成的璀璨星图,仿佛在他燃烧的脑海中永不熄灭!
林默的体力早已透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河水的腥味。她紧紧抱着苏砚,如同抱着最后一根浮木。怀中的密码本被河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胸口,顾慎之血迹化开的“夜莺”警告和老周托付时的眼神,如同冰冷的烙印。阿四引爆船屋的冲天火光,似乎还在眼前燃烧。
驳船驶入公共租界水域。岸上巡捕房的哨声隐约可闻,岸景也由破败的棚户区逐渐变为稍显规整的仓库和码头。船上,几个穿着油腻工装、满脸煤灰的英国水手发现了挂在船侧的两人,指指点点,大声用英语嚷嚷着。
“嘿!那边!有人落水了!”
“快!拿钩杆来!”
“小心点!别把他们捅下去!”
一根带着铁钩的长杆伸了下来,试探性地勾住了林默破烂的衣角。林默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钩杆。几个水手合力,艰难地将她和昏迷的苏砚从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拖上了驳船湿滑的甲板。
“上帝!他们快冻僵了!”一个络腮胡子的老水手惊呼。
“这个男的烧得厉害!得送医院!”另一个年轻水手探了探苏砚的额头,被那惊人的热度吓了一跳。
林默瘫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着腥味的河水。她浑身冰冷,牙齿格格打颤,但眼神却死死盯着被水手们围观的苏砚,充满了焦虑和警惕。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确认那本浸透的密码本还在。
“医院…不…不能去医院…”林默用尽力气,用英语夹杂着生硬的中文嘶声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警察…日本人…找我们…危险…”她眼中流露出极致的恐惧,这并非伪装。医院人多眼杂,巡捕房和日本人的眼线无处不在,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水手们面面相觑,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战乱时期的上海,这种事并不鲜见。
“头儿,怎么办?”年轻水手看向络腮胡子,显然他是管事的。
络腮胡子老水手皱着眉,看了看昏迷不醒、高烧呓语的苏砚,又看了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眼神却异常执拗的林默,最终叹了口气,用浓重的英国口音说道:“先抬到轮机舱旁边的小工具室去!那里暖和点!老约翰,去拿点干毯子和热汤来!再…再找点退烧药!”他指了指林默,“姑娘,你最好也换身干衣服,不然你也得倒下!”
工具室狭窄、油腻,充斥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但比起冰冷的河水,已是天堂。林默拒绝了水手提供的工装,只裹上了一条厚重的、带着海腥味的毛毯。她坚持守在苏砚身边,用干布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身体。水手送来的热汤像一股暖流注入她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虚弱的力气。几片粗糙的阿司匹林被碾碎,混着热水,被她小心翼翼地喂进苏砚干裂的嘴里。
时间在轮机单调的轰鸣和工具室的闷热中缓缓流逝。林默疲惫不堪,眼皮沉重如山,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警惕地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怀中的密码本在体温的烘烤下,慢慢蒸腾出潮湿的水汽。
不知过了多久。
“呃…水…”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呻吟从苏砚口中发出。
林默猛地惊醒!只见苏砚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他的眼神初时涣散而迷茫,如同蒙着浓雾,倒映着工具室昏黄灯泡的光晕。
“苏砚哥哥!”林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扑到床边,紧紧抓住苏砚冰凉的手。
苏砚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林默沾满煤灰、泪痕交错却写满关切和惊喜的脸上。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回灌:父亲的遗像、吉田伪善的笑容、福伯的血、老周引爆的火焰、顾慎之染血的绝笔、冰冷的河水、阿四最后的咆哮… 以及,那幅在脑海中疯狂燃烧、永不熄灭的几何密码星图!
剧烈的头痛袭来,如同无数钢针穿刺!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太阳穴。但这一次,痛苦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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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苏砚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我们…在哪?阿四…掌柜的…”他的眼神充满了急切和深沉的悲痛。
林默强忍泪水,快速而低哑地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阿四引爆船屋阻敌,他们跳河被驳船所救,现在在公共租界的英国驳船上。当说到老周牺牲、阿四引爆炸弹时,苏砚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中燃烧起冰冷刺骨的仇恨火焰。而当林默讲到顾慎之血迹显影的绝笔,揭露叛徒“夜莺”时,苏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高烧带来的燥热!
“夜莺…”苏砚的声音低沉如冰,“掌握交通线…霞飞路、四马路皆危…”他猛地看向林默,“密码本呢?!”
林默立刻从怀中掏出那本用破布包裹、依旧湿漉漉的密码本,郑重地递到苏砚手中。
苏砚的手指微微颤抖,抚摸着封面顾慎之那已经模糊却依旧刺眼的暗红血迹。他翻开本子,看到最后一页那张描绘着“星火燎原”符的描图纸,以及林默后来重新夹回去的、承载着核心算法的密写纸——那上面,沾染着他自己喷出的鲜血,如同烙印。
“信鸽…”苏砚的目光锐利如刀,“放出去了吗?”
“放出去了!”林默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就在驳船上!我看着它飞向海关钟楼的!带着‘星火燎原’符!”
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晨曦,在苏砚冰冷的眼底燃起。希望的信鸽已经放飞,这是顾慎之、老周、阿四用生命点燃的星火!
就在这时,工具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络腮胡子老水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简陋医药箱、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男人面容儒雅,眼神却带着职业性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史密斯医生,船上的医生。”老水手介绍道,“让他给这位先生看看,烧还没退干净呢。”
“谢谢…谢谢你们。”林默连忙起身道谢,但身体依旧挡在苏砚和密码本前面,带着本能的警惕。
史密斯医生走到床边,放下医药箱,温和地对苏砚笑了笑:“感觉怎么样?年轻人,你烧得很厉害,差点就肺炎了。”他拿出听诊器,示意苏砚解开衣襟。
苏砚配合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依旧发烫的胸膛。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医生镜片后的眼睛,大脑却在高速运转:这个医生…可靠吗?会不会是眼线?
听诊器冰冷的金属贴在皮肤上。史密斯医生仔细听了一会儿,又检查了苏砚的瞳孔和脉搏,眉头微皱:“肺部还有杂音,炎症没消。需要抗生素,船上只有普通的磺胺,效果慢。靠岸后最好还是去医院…”
“不!不能去医院!”林默急切地打断。
史密斯医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苏砚平静但隐含戒备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淡:“不去医院也行。但光靠阿司匹林压不住。我私人还有点盘尼西林,效果快,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药很贵,也很敏感。现在外面,日本人查得很紧。”
盘尼西林!战时的救命药,价比黄金!而且确实被严格管控!
林默的心瞬间揪紧。钱?他们身无分文!老周给的几块大洋早就在逃亡中丢失了!而且,医生提到“日本人查得紧”,是暗示?还是试探?
苏砚的目光与史密斯医生平静地对视着。几秒钟的沉默,仿佛一场无声的交锋。最终,苏砚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医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药钱,我们日后必当十倍奉还。至于日本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们就是刚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
这话等于承认了他们的“麻烦”身份。林默紧张地看着医生。
史密斯医生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评估着风险。他看着苏砚年轻却布满风霜和仇恨的脸,又看了看林默眼中那混合着恐惧和坚韧的光芒,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十倍就不必了。这世道…活着不易。”他打开医药箱,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用锡纸小心包裹的小针剂和一支注射器。“趴好,打一针。能不能挺过去,看你自己了。”
冰冷的针剂刺入肌肉,带来短暂的刺痛。苏砚眉头都没皱一下。药物带来的微弱希望,暂时压下了身体的痛苦。
医生打完针,收拾好东西,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对老水手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工具室。
“好好休息。”老水手拍了拍苏砚的肩膀,也转身离开。
工具室里再次只剩下两人。引擎的轰鸣仿佛心跳的背景音。
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作用,苏砚感觉那股灼烧五脏六腑的燥热在缓慢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冰冷。他看着手中那本浸染着双重血迹的密码本,感受着脑海中那幅清晰到毫厘不差的算法星图。
父亲的研究、顾慎之的牺牲、老周的托付、阿四的壮烈…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责任,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汇聚成一股冰冷而磅礴的力量,冲刷着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只懂得与数字对话、沉浸于纯理论世界的苏砚,已经随着冰冷的苏州河水,彻底沉没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工具室油腻的空气,落在林默疲惫却依旧坚毅的脸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淬火的刀锋,在引擎的轰鸣中刻下新的铭文:
“林默,从今天起,苏砚死了。”
“活着的,是‘密钥’。”
“吉田正一,‘夜莺’…还有所有挡在‘星火’之前的魑魅魍魉…”
“等着我。”
他缓缓合上那本染血的密码本,如同合上了一个旧时代的棺椁。封面上,顾慎之和他自己的血迹交融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凝固成一个无声的、充满力量与决绝的图腾。
驳船拉响悠长的汽笛,缓缓靠向公共租界的码头。窗外,外滩海关钟楼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只灰白色的信鸽,在钟楼尖顶盘旋片刻,最终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间。
第一卷《孤岛暗流》,在“密钥”的冰冷觉醒中,在星火信鸽的羽翼下,在染血的密码本无声的誓言里,终于抵达终点。硝烟未散,暗流更深。复仇的火焰已然点燃,忠诚与背叛的较量刚刚拉开序幕。通往黎明的征途,注定以血为引,以智为刃。而第二卷的风暴,已在黄浦江的薄雾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