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夜间开始的如同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宁静,在圣诞节当天的下午就彻底碎了。随着最后一名萨克森士兵恋恋不舍地跳回己方战壕,几分钟后,远处布列塔尼亚的炮兵阵地率先发出了短暂的咆哮。
紧接着,萨克森这边的克虏伯大炮也不甘示弱地吼叫起来。
泥土再次被掀翻,刚刚被填平的弹坑又被新的爆炸加深。
那些昨天还互相交换过香烟、分享过巧克力的男人们,此刻又不得不把脑袋缩回防炮洞里,祈祷着对方发射的炮弹不要落在自己头顶。
这就是战争,它不会因为一两天的温情就改变狰狞的面目。
甚至可以说,莫林所在的这段防线已经是整个西线战场上的特例。
在更南边的高卢战区,高卢南方战区对峙的高卢共和国士兵和萨克森帝国士兵,可就没有这么多温馨时刻了。
互相厮杀多日,且都攻入过对方国土的交战双方,哪怕在平安夜和圣诞节,也没有停火的想法。只要有人敢在白天露头,迎接他的绝对不是足球,而是一颗精准的步枪子弹。
12月25日下午,教导部队在第二道堑壕的地下指挥部。
双方的炮击基本结束,只有备弹更充足一些的萨克森炮兵偶尔会对一些可疑目标继续攻击,时不时震得顶棚上的灰土扑簌簌往下掉。
油灯摇曳。
曼施坦因正趴在一张木板拼凑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在雕刻着什么。
“埃里希,你确定这样能行?”
克莱斯特坐在一旁的弹药箱上,手里攥着一把弹壳:
“你确定要用这玩意给长官当生日礼物?中校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法尔肯斯坦夫人送来的那些…”“眼下也只有这个了。”
曼施坦因头也不抬,手里的动作很稳:
“主要还是体现我们的心心意罢了”
“也是。”克莱斯特叹了口气,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口令声。紧接着,那块充当门帘的厚帆布被猛地掀开。
一股夹杂着硝烟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乱窜。
几名穿着深黑色军服、戴着显眼金属半月胸牌的宪兵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这些宪兵在陆军中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绰号一“链狗’。
被他们盯上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宪兵们将步枪举在身前,枪口虽然朝下,但手指都搭在扳机护圈附近。
在这群宪兵中间,是一个曼施坦因和克莱斯特都见过的熟人一一集团军指挥部的那名连络军官,霍夫曼上尉。
“霍夫曼上尉?!”
曼施坦因立刻站了起来,手里的刻刀还没来得及放下:“这是什么意思?”
霍夫曼上尉的脸色很复杂,主要是带着几分尴尬。
他避开了曼施坦因那质询的目光,视线在昏暗的地下指挥部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刚刚从行军床上坐起来的莫林身上。
“抱歉,莫林中校。”
霍夫曼摘下手套,语气干涩:“奉马肯森将军的命令,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走一趟?”
克莱斯特猛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屁股底下的弹药箱:
“去哪?凭什么?宪兵队想抓人也得有个理由吧!”
这边的动静很大,原本守在门口的几名教导部队士兵立刻冲了进来。
看到自家指挥官被“链狗’围住,这帮刚刚还在回味上午足球赛的小伙子们瞬间炸了毛,根本没想到冲撞宪兵的下场。
“干什么!把枪放下!”
“谁敢动中校!”
哗啦一阵乱响,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怼到了宪兵的脸上。
营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只要哪怕有一根火柴掉在地上,就能引爆整个火药桶。
那几名宪兵显然也没见过这种阵仗,而且他们也没想到教导部队的士兵,对于他们的指挥官竞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要知道他们此前进行类似的行动时,都不会受到任何士兵的阻碍。
其中两名宪兵这会儿吓得腿有点软了,因为这帮教导部队的士兵眼里那是真的带着杀气,那是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眼神。
霍夫曼上尉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莫林。
莫林看到这一幕后,立马哭笑不得的站起身,然后高举双手大声向教导部队的众人说道:
“都把枪放下!看看这象什么样子!”
莫林的语气相对来说还算平淡,完全没有那种被捕者的惊慌或者愤怒。
“长官!”克莱斯特急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们这是要”
“我说,放下。”
莫林转过身,视线扫过那些激动的士兵。
没有任何严厉的嗬斥,仅仅是一个眼神,那些原本还要往前冲的士兵们就僵住了。
他们咬着牙,一脸不甘,但还是慢慢垂下了枪口。
莫林走到霍夫曼面前,脸上甚至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的礼貌微笑:
“走吧,霍夫曼上尉,别让马肯森将军等急了”
霍夫曼长出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莫林一眼:“谢谢您的配合,中校。”
而莫林看了眼那几名宪兵,也配合地伸出双手,手腕并拢。
“上尉,我需要戴上这个吗?”
他扬起下巴,指了指宪兵腰间的镣铐。
“不!当然不!”
霍夫曼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将军只是说带您回去问话,没说把您当犯人请吧,车就在第三道堑壕外面。”莫林点点头,然后跟着霍夫曼上尉大步走出了地下指挥部,最终来到了后方坐上了停在泥地上的车辆。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地面,车身剧烈颠簸。
车厢内也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
霍夫曼上尉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时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后座上的莫林。
这位年轻的中校正靠在椅背上,看着周围的景色发呆,脸上完全看不出即将面临审判的紧张。“那个莫林中校。”
霍夫曼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其实大家都知道前线的情况关于停火的事情,其实很多人私下里都觉得您做得没错。”莫林收回视线,笑了笑:“但军法里可没有“觉得没错’这一条,对吧?”
霍夫曼语塞,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将军发了很大的火,您是知道的,马肯森将军是个传统的萨克森军人,他最看重纪律。”
莫林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看着对方:
“所以我才没反抗,要是刚才真发生冲突,那才是给将军脸上抹黑。”
轿车很快驶入了集团军指挥部所在的位置。
当莫林在宪兵的“护送’下走进半埋地下的掩体时,原本忙碌的作战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参谋们停下了手里的笔,通信兵摘下了耳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莫林身上。
这些目光很复杂。
有惋惜,有担忧,也有几分敬佩。
一方面来讲,莫林和集团军指挥部的众人关系都搞得不错,而且他本身也是“小有名气’的军官,和集团军司令马肯森将军关系匪浅。
但现在,这位莫林中校又在前线搞出了“私自接触敌军并达成停火协定’这种大活
马肯森将军在得知后,气得亲自下令让宪兵把人带回来。
所以眼下的情况就是没有人会叼难或落井下石,但也没有人敢去触霉头。
莫林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穿过大厅,直接来到了最里面的那扇木门前。
“咚咚咚。”
霍夫曼敲了敲门,声音有些发颤:“报告!莫林中校带到。”
“让他给我滚进来!”
门内传来一声怒吼,震得门框上的灰尘都在跳舞。
霍夫曼缩了缩脖子,给了莫林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推开门示意莫林进去,自己则飞快地关上门溜了。
房间里烟雾缭绕。
马肯森将军背着手站在地图板前,集团军参谋长塞克特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看着进来的莫林,多少也是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报告将军阁下,陆军中校弗里德里希·莫林奉命报到。”
莫林立正,敬礼,动作标准得可以直接印在教科书上。
马肯森猛地转过身。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将军几步冲到莫林面前,那双锐利的鹰眼死死盯着莫林的脸,鼻子里喷出的粗气简直能把莫林的常服军帽吹飞。
“你小子还知道你是陆军中校?!”
马肯森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手指几乎戳到了莫林的鼻子上:
“私自接触敌军指挥官!擅自达成停火协议!甚至还带着士兵和敌人踢球!”
“弗里德里希,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还是说你觉得这身军装穿得太舒服了,想换件囚服试试?!”
唾沫星子喷了莫林一脸。
莫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报告将军,我的脑子很清醒。”
“清醒?”
马肯森气极反笑,他抓起桌上的一份集团军审查部门递上来的报告狠狠摔在地上:
“清醒的人会在无人区跟布列塔尼亚人称兄道弟?!还踢球?”
“你知道这要是传回国内,那些政客和报纸会怎么写吗?通敌!叛国!他们会把你钉在耻辱柱上!”塞克特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将军,弗里德里希毕竞年轻”
“年轻不是借口!”马肯森打断了塞克特的话,依旧死死盯着莫林:“给我一个理由,别跟我说什么圣诞节的鬼话,我不信那个。”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莫林看着面前这个暴怒的老人,他能看出来,马肯森是真的在生气。
但这怒火背后,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急。
这位老将军是在想办法保他,所以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的理由。
但莫林不想撒谎,也不想找借口。
“没有理由,将军。”
莫林的声音很平静,在这充满火药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淅:
“从军事条令上看,我做错了,错得离谱我违反了战场纪律,私自接触敌人,无论您给我什么处分,哪怕是枪毙,我也认。”
马肯森愣住了。
他预想过莫林会狡辩,会嬉皮笑脸地求饶,甚至会搬出皇储殿下、法尔肯斯坦夫人等“后台’。但他唯独没想过莫林会这么痛快地认罪。
“但是”
莫林话锋一转,直视着马肯森的眼睛:
“我不后悔。”
“你说什么?”马肯森眯起了眼睛。
“我不后悔,将军。”
莫林挺直了胸膛,继续说道:
“那一刻,站在我对面的不是敌人,是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父母,有孩子,也会因为一块巧克力而露出笑容!”
“在这场该死的战争把我们彻底变成野兽之前,我想至少保留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如果这点人性也是罪过,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莫林说完,再次敬礼,然后放下了手,安静地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马肯森盯着莫林看了足足半分钟。
那种眼神从最初的暴怒,逐渐变得复杂,最后化作一种深沉的无奈。
他转过身,重新走到桌子前,看着桌上用于照明的油灯,肩膀似乎垮塌了一些。
“人性”
马肯森将军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在战场上谈人性,是最奢侈的事情,弗里德里”
“我知道,将军。”
“你td不知道!”
马肯森猛地回过头,虽然还在吼,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散去了大半: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你只是个小小的中校!这种事情一旦失控,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平复心情,然后狠狠地挥了挥手。
“卫兵!”
门被推开,两名全副武装的将军卫队士兵走了进来。
“把莫林中校带下去!”
马肯森指着门口,大声吼道:
“关禁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他!!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是军人的职责!”
莫林没有反抗,他向马肯森和塞克特再次敬了个礼,然后转身跟着卫兵走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马肯森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狮子,背着手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皮靴在地板上踩出沉闷的声响。“混账东西!这小子简直是油盐不进!”
老将军猛地停下脚步,指着门口的方向,胡子气得直哆嗦:
“你听听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我不后悔’?!好一个不后悔!”
“他把军法当成什么了?把集团军司令部当成什么了?是不是还要我给他颁发一枚“人道主义和平奖章’挂在胸囗上?”
塞克特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咖啡,看着暴跳如雷的上司,不仅没劝,反而轻轻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象是引线,让马肯森猛地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瞪了过来:
“汉斯,你他娘的笑什么?!你也觉得这小子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