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霄在镇渊古墓的黑暗中站了很久。
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残剑，此刻与他贴身的青铜碎片之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相连，每一次心跳，都能感受到剑身传来微弱却清晰的脉动——那是沉寂万古后的苏醒，是对“故物”归来的回应。
“镇渊……”他轻声念着石碑上那两个字，又看了看残剑，“道心镜的镜钮所化么？”
信息碎片还在脑海中翻涌：高天破碎的战场，辉煌古镜的崩裂，附着最强“破妄”与“镇魂”神纹的镜钮随剑光坠落……而父母留下的这枚碎片，是镜面最大的一块，承载着“观心”的核心权能。
镜观心，剑镇魂。
父母究竟是什么人？道心宗的守护者？他们现在还活着吗？那声“快逃”的预警，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数疑问盘旋，但此刻没有时间细想。墓穴入口方向，破煞灵符燃烧的噼啪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灵力波动——追兵正在清理黑雾，向墓穴深处推进。
至少三人，都是筑基期，其中一道冰寒剑气尤为凌厉，应该是那个“赵师姐”的直属手下。
陆玄霄深吸一口气，将残剑用从道袍下摆撕下的布条仔细缠好，背在身后。青铜碎片贴身放置，与皮肤接触的位置传来持续不断的温热感，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你已非昨日之你。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台上空荡荡的剑孔，转身走向墓穴深处那条黑暗通道。
通道比来时更加狭窄潮湿，倾斜向上，似乎是通往山脉另一侧的出口。陆玄霄不敢使用照明符箓，只能凭借青铜碎片散发的微弱青光，勉强辨认前路。碎片的光在黑暗中并不刺眼，反而柔和地铺开，照亮约莫三尺范围，恰好够他看清脚下。
走了约半炷香时间，前方传来微弱的风声和隐约的天光。
出口到了。
陆玄霄停下脚步，将身体紧贴石壁，谨慎地向外探看。出口隐藏在一处陡峭山壁的裂缝中，外面是黑风山脉外围的一片密林，此刻正值深夜，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他屏息凝神，运转起《引气诀》中最低阶的敛息法门——这门大路货功法虽无甚威力，但基础的收敛气息技巧还算实用。同时，他尝试沟通青铜碎片，心中默念：“隐藏……隐藏我的气息……”
碎片微微发热，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胸口扩散至全身。陆玄霄惊讶地发现，自己本就微弱的炼气三层灵力波动，竟然被压制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程度，就连呼吸声、心跳声都变得若有若无。
这就是碎片的能力之一？不，应该说是碎片与残剑共鸣后，带来的附加效果——镇魂剑钮，本就有隐匿、镇封之能。
他心中稍定，小心翼翼地钻出裂缝，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仔细观察四周。
密林寂静，只有夜枭偶尔的啼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追兵的踪迹，看来那些人还在古墓中搜寻。
该往哪里走？
陆玄霄回想起之前逃亡时经过的地形。这里是黑风山脉西侧，再往西是更深的无人区，传闻有高阶妖兽出没；往东则是返回青云坊市的方向，自投罗网；往南是连绵的荒山，通往另一个修仙者聚集地“灵墟城”，但路途遥远；往北……
他忽然想起那个神秘老者的话：“往左走，第三个岔口出去，是坊市西面的乱葬岗后山……那边暂时还算清净。”
乱葬岗后山……也就是说，他现在的位置，其实离青云坊市并不算太远。那些追兵能这么快找来，恐怕坊市周边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不能回去，也不能停留。
陆玄霄咬咬牙，决定向南。灵墟城虽远，但至少是个陌生的地方，天道宗的势力在那里应该相对薄弱。而且根据散修间的传闻，灵墟城附近有大量低阶修士活动的区域，更适合隐藏。
他辨明方向，刚要动身——
“嗖！”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棵古树的阴影中射出，直取陆玄霄咽喉！
快！快得超出陆玄霄的反应极限！
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向后仰倒，那道黑影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道血线，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
“咦？”黑影发出一声轻咦，似乎对陆玄霄能躲过这一击感到意外。
陆玄霄就地一滚，拉开距离，同时右手已扣住了腰间那张火弹符。他抬眼看去，心脏骤缩。
月光透过树冠的缝隙，照亮了袭击者的模样。
那人全身笼罩在纯黑紧身衣中，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眶和一道裂口般的嘴，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最诡异的是，面具表面流淌着淡淡的黑气，那黑气如有生命，不断扭曲、蠕动，仿佛有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在其中挣扎、嘶嚎。
幽冥殿，鬼面杀手！
陆玄霄脑海中闪过坊间传闻。幽冥殿是活跃在青云域及其周边的邪修组织，行事诡秘狠辣，擅长暗杀、追踪、控魂等邪术。其麾下的“鬼面杀手”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据说这些杀手都经过特殊改造，没有自我意识，只知执行任务，且悍不畏死。
眼前这人，虽未散发强大灵力波动，但那种融入阴影、一击必杀的战斗方式，以及面具上那令人不适的邪气，都与传闻吻合。
“交出……残片……”鬼面杀手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没有眼珠的空洞眼眶，死死“盯”着陆玄霄——不，是盯着他怀中微微发热的青铜碎片。
果然是冲着碎片来的！林岳的动静引来了天道宗，而碎片的波动，也引来了幽冥殿！
陆玄霄手心冒汗。鬼面杀手的实力，至少是炼气五层以上，而且精通暗杀术，正面抗衡绝无胜算。逃？对方的速度刚才已经见识过了……
他心念电转，表面上却努力维持镇定，哑声道：“什么残片？阁下是不是认错人了？”
“气息……不会错……”鬼面杀手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苍白得不像活人，指甲漆黑尖锐，“殿主……要的东西……必须拿到……”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陆玄霄全身汗毛倒竖，几乎凭着本能向右侧扑倒。几乎同时，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三道漆黑如墨的细针钉入地面，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周围的草木瞬间枯萎发黑。
毒针！
陆玄霄惊出一身冷汗，刚想起身，却发现鬼面杀手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漆黑指甲直插他太阳穴！
避不开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陆玄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疯狂嘶吼。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不顾一切地涌向怀中的青铜碎片——
“给我……挡住他！”
就在他灵力触碰到碎片的刹那，异变再生！
这一次，没有太古洪荒的轰鸣，没有庞大的能量洪流。青铜碎片只是微微一震，一股奇异的、与之前“观心”时截然不同的波动，以陆玄霄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那波动无形无质，却仿佛能直接穿透肉身，触及灵魂深处某个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
鬼面杀手漆黑尖锐的指甲，在距离陆玄霄太阳穴不到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面具后，传来一声极度痛苦的闷哼。
陆玄霄趁机滚开，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鬼面杀手僵在原地，双手抱头，身体剧烈颤抖。那张惨白面具上的黑气疯狂翻涌，其中挣扎的人脸幻象越发清晰、凄厉，仿佛要从面具中挣脱出来！
“不……不要……我不想死……”
“放过我……放过我……”
“杀……杀了你们……所有活着的……都要死……”
混乱、癫狂、充满怨毒的呓语，从面具下断断续续地传出。鬼面杀手原本冰冷僵硬的身躯，此刻却像发了羊癫疯般抽搐，时而蜷缩，时而绷直，指甲深深抓入自己的手臂，划出道道血痕。
陆玄霄愣住了。
这是……心魔反噬？可对方是幽冥殿的鬼面杀手，传闻中根本没有自我意识，怎么会有心魔？
他忽然想起刚才碎片传递出的那种奇异波动——不是“观心”，而是另一种更直接、更暴力的东西。仿佛不是去“窥视”心魔，而是强行“共鸣”、甚至“引动”心魔！
道心镜碎片的能力，不止一种？
“啊——！！！”
鬼面杀手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月光下，露出的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苍白如纸，布满了扭曲的黑色血管，双眼空洞无神，但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痛苦、疯狂、以及……一丝微弱的、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清明。
“救我……救我……”他看向陆玄霄，空洞的眼眶里竟然流下两行血泪，“他们……抹去了我的记忆……把我变成傀儡……但那些死去的怨魂……一直在我脑子里……一直……”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黑色血管猛地暴起，如同无数蚯蚓在皮肤下蠕动。他的眼神再次被疯狂占据，嘶吼着朝陆玄霄扑来，但动作已经毫无章法，只是本能的撕扯、抓挠。
陆玄霄心中震动，但动作却不慢。他看出对方已彻底失控，正是机会！
他没有动用火弹符——那玩意儿动静太大，可能引来更多追兵。而是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把在坊市买的、最普通的精铁匕首，趁着鬼面杀手疯狂扑来的空隙，矮身躲过抓挠，匕首狠狠刺入对方心口！
“噗嗤。”
匕首入肉的声音沉闷而真实。鬼面杀手动作一僵，低头看向胸口的匕首，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般的空洞。
“谢……谢……”他嘴唇蠕动，吐出最后两个字，随后仰面倒下，再无生息。
面具从他手中脱落，掉在地上。那面具上的黑气缓缓消散，最后化为虚无，只剩下一张惨白、普通的面具，再无任何邪异。
陆玄霄剧烈喘息，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杀人。虽然对方是邪修杀手，虽然是为了自保，但那种生命在手中流逝的感觉，依旧让他胃部翻涌。
他强迫自己冷静，迅速搜刮战利品。鬼面杀手身上东西不多：一个黑色的低阶储物袋，里面有几块下品灵石、一瓶疗伤丹药、几枚漆黑的毒针，还有一块刻着狰狞鬼脸的黑色令牌——幽冥殿的身份信物。
陆玄霄收起储物袋，犹豫了一下，将那张惨白面具也捡了起来。这面具现在看似普通，但或许日后有用。
他刚处理完现场，准备离开，忽然心有所感，猛地抬头看向古墓出口的方向。
那边，隐约传来灵力碰撞的轰鸣和叱喝声！
天道宗的追兵，和幽冥殿的人撞上了？
陆玄霄心中一动，这或许是脱身的好机会。他不再犹豫，收敛气息，借着林木阴影的掩护，快速向南潜行。
然而，他刚走出不到百丈，前方密林中，又一道黑影缓缓浮现。
第二张鬼面！
不，不止一张。左右两侧，后方，陆续有四道黑影从阴影中走出，将他围在中间。五张惨白面具，在月光下如同索命的符咒。
“残片……气息……更浓了……”正前方的鬼面杀手嘶哑开口，“杀……同伴的……要偿命……”
陆玄霄的心沉到谷底。
五个！至少都是炼气五层！而且有了刚才同伴的前车之鉴，他们绝不会再给他触发碎片能力的机会！
绝境，真正的绝境。
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青铜碎片的位置，右手紧握匕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身后的残剑微微震动，传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仿佛在说：别怕，我在。
可一柄残剑，如何对抗五名训练有素的杀手？
鬼面杀手们缓缓逼近，步伐无声，如同黑夜中捕食的群狼。他们吸取了教训，没有急于攻击，而是形成合围之势，封死了所有逃跑路线。
陆玄霄的额角渗出冷汗，大脑疯狂运转。火弹符只能对付一人，而且一旦使用就会彻底暴露位置。逃？速度不如对方。打？实力悬殊。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怀中的青铜碎片，再次传来悸动。
这一次，不再是温热，而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碎片深处苏醒。同时，背后那柄残剑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剑柄处甚至传来微微的灼烫感。
碎片与残剑，在同时发出预警？
不，不仅仅是预警。陆玄霄忽然感觉，自己的“视野”再次发生了变化。不是看到心魔幻象，而是“看”到了周围空间中，一些极其细微的、流动的“线”。
那些“线”无色透明，若非碎片带来的特殊视野，根本无从察觉。它们从五名鬼面杀手身上散发出来，连接着他们的面具、他们的心脏、他们手中的漆黑短刃……最终，全部汇聚向密林深处的某个方向。
那是……控制线？这些鬼面杀手，果然是被某种邪术操控的傀儡！而控制的核心，就在密林深处！
陆玄霄心脏狂跳。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只要找到并摧毁控制核心，这些杀手就会……
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正前方的鬼面杀手已经动了！漆黑短刃划破夜色，直刺他咽喉！
陆玄霄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左侧翻滚。短刃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带起一蓬血花。与此同时，左右两侧的杀手也同时攻到，封死了他闪避的空间。
生死一线！
陆玄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没有试图完全躲开，而是硬生生用左臂挡住了右侧袭来的短刃，同时右手匕首狠狠刺向左侧杀手的咽喉！
“噗！”“嗤！”
左臂传来剧痛，匕首刺入了皮肉，却没能命中要害——那名杀手以诡异的角度扭开了脖颈，匕首只划破了肩膀。
而陆玄霄的左臂，已被短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
“呃……”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背靠大树，脸色苍白如纸。
五名杀手再次合围，步步紧逼。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杀死他，而是要活捉——或者，是要逼出他身上的残片。
陆玄霄喘着粗气，低头看了一眼血流如注的左臂，又看了看手中沾血的匕首。视线开始模糊，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要结束了吗……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些连接杀手与控制核心的“线”，突然剧烈波动起来！仿佛控制核心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几乎同时，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那尖叫中充满了痛苦、愤怒，以及某种……崩溃？
五名鬼面杀手的动作同时一僵。他们脸上的惨白面具，黑气疯狂翻涌，比之前那个杀手失控时还要剧烈百倍！面具下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不……不……主人……为什么……”
“背叛……我们被背叛了……”
“杀……杀了所有……包括……控制者……”
混乱的嘶吼从五张面具下同时传出。下一刻，他们竟然不再理会陆玄霄，而是如同发疯的野兽般，互相扑杀在一起！
漆黑短刃刺入同伴的胸膛，指甲撕开同伴的咽喉，甚至用牙齿疯狂啃咬……血腥、暴力、癫狂的画面在月光下上演，如同地狱降临人间。
陆玄霄惊呆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控制核心出问题了！或者说，控制者出了问题，导致对这些杀手的控制失效，反而引动了他们被压抑的、融合了无数怨魂的反噬！
机会！
他强忍左臂剧痛和眩晕，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向密林深处逃去！不是向南，而是朝着那些“控制线”汇聚的方向——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操控这一切，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或许，那里有生机，也有答案。
月光惨白，照亮少年踉跄却坚定的背影。
身后，五名鬼面杀手的自相残杀还在继续，鲜血染红了林间落叶。而更远处，古墓方向传来的灵力轰鸣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