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隶台官署。
门房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推开窗棂探出头。见是顶头上司深夜前来,只当是例行巡查,急忙将桌上半掩的酒壶与酒盅胡乱塞进抽屉,小跑着迎出来牵马。
“今夜何人当值?”萧邢翻身下马,鼻翼微动,随口问道。
这门房原是战场退下的老卒,见萧邢神色,心知贪杯之事已被察觉,老脸微红,躬身答道:“回上官,是李密李刺史当值。”
萧邢点了点头,将缰绳递过,朝门内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这马有些腹胀,草料里若还有些烧酒,不妨拌上些,助它顺顺气。”
“诺!”老卒咽了口唾沫,忙不迭应下。再抬头时,萧邢的身影已没入官署深深的阴影里。
咚、咚、咚。
公房内,正伏案疾书的李密听见敲门声,笔锋未停,只皱了皱眉。
“进来。”
门被推开,有人走入。但几息过去,却不闻来人言语。李密心下生疑,抬头望去,却见萧邢一身常服,正立在门边,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他。
李密一愣,急忙搁笔起身:“不知别驾深夜巡视,属下失礼。”
萧邢摆摆手,随意在对面坐下,舒展了一下筋骨:“非是巡视,只是闲来转转。司隶台有你坐镇,我放心。”
李密亲自沏了盏热茶奉上,这才在下首端坐,姿态恭谨:“属下履新不久,司隶台事务繁杂,若有疏失不妥之处,还望别驾指点。”
萧邢抿了口茶,看着李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模样,再想到史书所载那位搅动风云的枭雄,心下颇觉玩味,笑道:
“我不过比你早来几日罢了。若论处置公务,该被指点的恐怕是我。往日裴大夫主事,我奉命而行;如今独当一面,也不过是边做边学。”
李密听他言语间未用“本官”自称,神色稍缓。
“这是近三日各州郡呈上的奏疏与消息,属下已初步汇总,拣出需呈报御前的部分。”李密从案头拿起一叠文书,双手递过,“还请别驾过目,看看有无不妥之处。”
萧邢接过,就着灯火快速翻阅。忽然,他动作一顿,从中抽出一份封着红色火漆的奏疏,指腹摩挲过坚硬的漆印:“军报?”
李密神情微凝,点了点头:“是。巡查河州边务的刺史李岫,加急呈报。”
“李岫?”萧邢对这个名字尚有印象。
去年岁末京中述职,曾有过数面之缘。
那人出自陇西李氏旁支,四十上下,样貌精悍,皮肤粗粝,身形与寻常山野猎户无异。
但何从事对他评价颇高,称其心性坚韧远超常人,机警善察,更兼过目不忘,是天生的探事材料。
萧邢展开奏疏,看得极慢。短短百余字,他反复咀嚼,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轻轻合上。
内容看似寻常,说的是河州代总管杨玄感,与上柱国、左光禄大夫、车骑将军李敏之间的一桩龃龉。
自史万岁滞留京师,杨玄感代掌河州以来,整顿防务,对吐谷浑零星的越境袭扰,多以固守击退为主。
但身为车骑府将军的李敏,对此颇不以为然,上月更亲率岷、洮、松三州兵马,深入吐谷浑境内三十余里,险些酿成边境冲突。
李岫的奏报写得极为克制,寥寥数语,只陈述事实,不带丝毫个人评判与倾向。
“可有人就此事弹劾他们二人?”萧邢沉吟片刻,忽然问道。
李密不明其意,下意识摇头。
“既如此,”萧邢将茶盏端起,至唇边又停下,“这份奏疏,暂且压下。”
“诺。”李密毫无犹豫,即刻应下。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压下此事?”萧邢啜了口微凉的茶,抬眼看向李密,目光平静。
李密起身,为萧邢续上热茶,声音平稳:“别驾自有考量,属下听命行事便是。只是……”
他顿了顿,见萧邢并无打断之意,才继续道,“军中将士贪功冒进,违抗上命之事,不算罕见。只是眼下吐谷浑使臣百陀一行正秘密赴京,李敏将军此举的时机,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哦?”萧邢眉梢微挑,似有疑惑,“依你之见,李敏此举,别有深意?”
“属下不敢妄断。”李密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河州统领九郡军务,专司防备吐谷浑。按理说,这等层级的小摩擦,本不值一提。但李刺史却加了火漆,以加急军报送达……是以属下揣测,此事背后,恐非表面这般简单。”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心存顾忌。
萧邢仿佛未察觉李密的迟疑,话锋一转:“这李敏,究竟是何许人?”
李密似早有准备,从案头取过一张纸笺,双手呈上。
萧邢接过细看。司隶台的记录果然详实无比:
“李敏,字树生,小字洪儿。陇西成纪人,父幽州总管李崇(战殁于突厥),叔父太师、申国公李穆。开皇七年,尚乐平长公主女宇文娥英……”
后面罗列着官职升迁、才艺品评,甚至容貌姿仪亦有记载——“美姿仪,善骑射,歌舞管弦,无不精妙”。
萧邢看完,心下暗叹:此人若放在后世,确是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功名利禄、才情家世,无一或缺。
他将纸笺递回,端起茶盏,状似随意问道:“记录倒是周全。只是他虽出身显赫,毕竟未闻有显赫战功,何以得授上柱国这般殊荣?这记录之中,可有疏漏?”
“记录本身……应无缺失。”李密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他这项上柱国之衔……据下官偶然听闻,似是长公主亲自向圣人讨要来的恩典。”
“噢?竟有此事?”萧邢面露讶色,仿佛只是听到一桩有趣的轶闻,“详细说说。”
李密没料到萧邢对此等陈年旧事感兴趣,略显尴尬地搓了搓手:“属下也是早年听族中长辈闲谈时,偶然提及几句。是真是假,实难考证……”
“无妨,”萧邢放下茶盏,靠向椅背,“姑妄听之,权作消遣。”
……
听完这段“消遣”的萧邢,丝毫乐不起来。
回府的路上,胯下坐骑似乎对深夜奔波颇有怨气,蹄声沉重,在空旷寂静的坊间石板路上传出老远,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
白日城楼中,长公主那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话语,与今夜李密所述旧闻,悄然交织在一起。萧邢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大兴城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回到府邸已是子夜时分。萧邢恐惊扰已歇息的小桃红,便打算独自在书房将就一晚,正好梳理脑中纷乱的思绪。
刚和衣在榻上躺下,忽闻门外传来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婢女秋菱那带着一丝睡意却又努力清晰的软糯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
“家主,新罗有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