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潮处理开始后的第三天,天气终于放晴。
早晨七点,阳光就明晃晃地照进卧室。苏芷比我醒得早,已经站在窗边看手机。晨光勾勒出她穿着睡衣的轮廓,头发乱糟糟地翘着。
“醒了?”她回头,“今天天气好。”
“嗯。”我坐起身,“墙能继续施工了?”
“陈队长说可以。底漆干透了,今天开始上第二层防水。”她走过来坐在床边,把手机递给我看。
屏幕上是陈队长发来的照片——处理过的墙面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灰白色,昨天刚刷的底漆已经完全吸收,表面平整干净。配文是:「苏设计,墙准备好了,就等你的画笔了。」
“终于。”苏芷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我们吃完简单的早餐出门。清晨的街道被雨水洗过,空气里有种干净的清新感。梧桐树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个老人已经在社区空地上打太极。
走到项目现场时,陈队长和工人已经在了。脚手架重新加固过,防雨布撤掉了一半,阳光直射在墙面上,暖洋洋的。
“今天可以画了?”苏芷仰头看着墙,眼睛发亮。
“可以了。”陈队长笑着递给她一个安全帽,“苏设计,上去看看?”
苏芷接过帽子戴上,跟着陈队长爬上脚手架。我站在下面,看着她的身影在金属架间灵活移动,很快站到了三层楼高的位置。她扶着栏杆,低头往下看,朝我挥了挥手。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了层金边。风吹起她安全帽下的碎发,她眯着眼睛,表情专注而兴奋。那一刻的她,像个站在自己王国里的女王。
“林哥,你也上来看看?”陈队长在下面喊我。
我摇摇头:“我恐高。”
陈队长笑了:“那你在下面接应。”
我在墙根下找了块干净的水泥台坐下。旁边摆着颜料桶、画笔、调色盘,还有苏芷的速写本。我随手翻开本子,里面是她这几天画的草图——社区的轮廓,居民的剪影,还有一些抽象的色块组合。在最新一页,她用铅笔写着几个字:
「让记忆在墙上开花」
字迹很轻,但很坚定。
上午九点,施工正式开始。苏芷站在脚手架上,先是用粉笔在墙面上重新勾勒轮廓。这一次,线条更加流畅,更加自信。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
工人们在下面调颜料。这次的颜色是苏芷精心调配的——不是单一的色彩,而是几种相近色混合出的渐变效果。陈队长拿着色卡对比了半天,竖起大拇指:“专业。”
十点左右,李大爷搬着他的藤椅来了。老人坐在老位置,手里拿着保温杯,仰头看着苏芷画画。
“小苏,”他喊,“别光画房子,把人也画上!”
苏芷低头笑:“放心,都画!”
随着颜料被刷上墙面,设计渐渐显现出轮廓。浅灰色的底色上,老楼的线条逐渐清晰,梧桐树的枝干有了形状,晾衣绳上的衬衫随风摆动。苏芷开始加入一些细节——窗台上的花盆,阳台挂着的鸟笼,门口停着的旧自行车。
每一笔都让这面墙更加鲜活。
中午,社区的几个阿姨送来了午饭。不是外卖,是自家做的——王阿姨的红烧肉,张阿姨的凉拌三丝,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大姐拿来的自家腌的泡菜。她们用一次性饭盒装好,摆了满满一桌子。
“辛苦啦,先吃饭。”王阿姨招呼大家。
苏芷从脚手架上下来,摘掉安全帽,头发被汗浸湿贴在额头上。她洗了手,坐在我旁边。
“尝尝这个,”王阿姨递给她一盒红烧肉,“我孙子说你们调整了施工时间,谢谢啊。”
“应该的。”苏芷接过,有些不好意思。
“该谢的。”王阿姨在她旁边坐下,“以前总觉得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不懂我们老百姓的日子。这几天看着,才知道你们挺不容易的。”
苏芷愣了一下,低头扒饭,没说话。但我知道,这句话对她很重要。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工人、居民、设计师,还有我这个“打杂的”,围着几张临时拼起来的桌子,吃着一顿简单的午餐。阳光很好,饭菜很香,气氛难得的融洽。
李大爷端着饭盒,指着墙上的画:“这个自行车,跟我以前那辆挺像。”
“就是照您的照片画的。”苏芷说,“您看像吗?”
“像,像。”老人笑,“就是我那辆更旧点,铃铛都不响了。”
“那下次我画个不响的铃铛。”
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苏芷没有马上工作,而是拿着速写本在社区里转。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找角度,拍照片,画速写。
“你在找什么?”我问。
“细节。”她头也不抬,“能让这幅画真正‘活’起来的细节。”
她在一栋老楼的墙角停下,那里长着一丛茂盛的月季花,粉色的花朵开得正好。她蹲下身,仔细观察花瓣的形态,叶子的纹理。
“李大爷说,这花是二十年前一楼的老太太种的。”她轻声说,“老太太前年走了,但花还在开。她女儿每次回来,都会来看看这花。”
她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勒。线条很轻,但抓住了花朵的神韵。
我们又走到社区的小广场。几个孩子正在玩跳房子,用粉笔在地上画的格子已经有些模糊。一位老奶奶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手里织着毛衣。
苏芷画下这个场景——孩子的动态,老人的静态,阳光下的影子。
“这些都是故事。”她合上本子,“墙上的画,得把这些故事都装进去。”
下午的施工继续。苏芷把上午收集的细节加入设计中——墙角的那丛月季花,小广场的跳房子格子,甚至老奶奶手里的毛线团。这些元素被巧妙地融入大场景里,不突兀,却让画面更加生动。
她站在脚手架上,一手拿着色盘,一手拿着画笔,在墙面上小心地涂抹。阳光照在湿润的颜料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风偶尔吹过,带来远处桂花香。
我坐在下面,帮她递颜料,换水,偶尔拍几张照片。陈队长和其他工人也在各自忙碌,金属碰撞声、刷墙声、偶尔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种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四点多,秦语墨来了。她没打招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现场,站在我旁边看了很久。
“怎么样?”我问。
“不错。”她抱着手臂,“比我想象中好。”
“好在哪?”
“有温度。”秦语墨说,“很多公共艺术项目,技术很好,理念很新,但就是没温度。你们这个有。”
苏芷从脚手架上下来,看见秦语墨,愣了一下:“秦总?您怎么来了?”
“路过,看看。”秦语墨微笑,“进度比想象中快。”
“天气好,抓紧时间。”苏芷擦了擦汗。
“预算还够吗?”
“暂时够。”苏芷老实说,“但如果后期细节太多,可能还会超一点。”
“超就超吧。”秦语墨很爽快,“只要做得好,值。”
她又待了一会儿,问了几个技术问题,然后离开了。走之前,她拍了拍苏芷的肩:“放手去做。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句话让苏芷在原地站了很久。
傍晚,太阳西斜。墙面的主体部分已经完成大半,色彩和构图开始显现出强烈的感染力。下班回家的居民路过,都会停下来看一会儿,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好奇和欣赏。
“这儿画的是我家窗户!”一个小女孩兴奋地喊。
“你看,这是张奶奶的月季花。”一位大爷对老伴说。
“这个跳房子,跟我小时候玩的一样”
苏芷听着这些议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站在脚手架下,仰头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创作者看到作品“活”过来时的光芒。
收工时,天边已经染上了晚霞。工人们收拾工具,苏芷最后检查了一遍墙面,确认颜料都已经干透。
“明天继续?”陈队长问。
“继续。”苏芷点头,“明天开始画人物部分。”
“得嘞。”
回家路上,苏芷走得很慢,脚步有些拖沓。一天的站立和仰头,让她肩膀僵硬,脖子酸痛。
“累了吧?”我问。
“嗯。”她揉了揉后颈,“但高兴。”
“高兴就好。”
我们没直接回家,而是在江边找了张长椅坐下。晚风带着江水的气息吹过来,很舒服。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江面上,碎成一片金鳞。
苏芷靠在我肩上,闭上眼睛。
“林小白,”她轻声说,“今天好像找回了点画画最初的快乐。”
“是什么?”
“就是单纯地想把美好的东西留下来的那种感觉。”她顿了顿,“不用考虑市场,不用考虑甲方,不用考虑能不能得奖。就只是,看到了,觉得美,想画下来。”
“这就是你开始画画的初衷吧。”
“嗯。”她点头,“后来好像忘了。总想着要画得好,要被人认可,要证明自己。但今天,看着那些居民指着画说‘这是我家的花’、‘这是我小时候玩的’的时候突然就想起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搂紧她的肩。
晚霞渐渐褪去,天空变成深蓝色,星星开始出现。
“林小白。”她又叫我。
“嗯?”
“谢谢你陪我做这个项目。”
“又说这个。”
“就是想说。”她睁开眼,看着江面,“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在中途就放弃了。预算问题、技术问题、居民矛盾任何一样都够我受的。但你在,我就觉得还能再坚持一下。”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那就一直陪着你。陪你把所有想画的墙都画完。”
她笑了,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那可多了。成都还有很多老社区,很多故事。”
“那就慢慢画。画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
“不长。”我说,“画着画着,就过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们相视而笑。江风吹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但彼此依偎的温度,足以抵挡一切寒意。
起身回家时,苏芷忽然说:“林小白,我们买点酒吧。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墙开始开花了。”
我们真的买了酒,一瓶很便宜的红酒,还买了些卤菜。回到家,尘尘兴奋地围着我们转。我们坐在客厅地板上,用马克杯喝酒,用手抓卤菜吃。很不讲究,但很自在。
“干杯。”苏芷举杯,“为了开花的墙。”
“为了开花的墙。”我碰了碰她的杯子。
酒很涩,但喝下去很暖。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聊今天的进展,聊居民的反馈,聊接下来的计划。尘尘在旁边啃着给它专门买的鸡胸肉,吃得津津有味。
“明天要开始画人物了。”苏芷说,“我想把李大爷和他老伴的剪影画得大一点。”
“好。”
“还想把今天看到的那些孩子画进去。”
“好。”
“还有织毛衣的老奶奶”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迷离,不知是醉了还是累了。我听着,偶尔应和。窗外,城市的夜晚安静下来,只有偶尔驶过的车声。
最后,她靠着沙发睡着了。酒杯还拿在手里,我轻轻接过,放在桌上。她动了动,嘟囔了一句什么,没醒。
我抱起她,走进卧室,轻轻放在床上。她翻了个身,抱住枕头,继续睡。
我躺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睡的脸。一天的疲惫刻在眉间,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