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
早上七点,我和苏芷已经坐在社区活动中心的桌前。陈队长连夜赶出了详细的防潮方案和预算表,厚厚一沓纸摊在桌上,像一本天书。我翻看着那些专业术语和数字,苏芷则专注地在墙体结构图上做笔记。
“环氧渗透型防水剂,”她指着材料清单上的一项,“这个比普通的贵三倍。”
“但效果好。”陈队长在旁边解释,“普通的是表面成膜,这个是往墙体里渗,从里面防潮。老墙就得用这个。”
“能用多少年?”我问。
“做好了一二十年没问题。但施工麻烦,得等墙完全干透,一层层刷,每层间隔时间要够。”
苏芷在纸上计算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活动中心里很安静,几个早起的老人坐在门口下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
“总预算要增加百分之四十。”她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我沉默着。这个数字比预想的还要大。
“能缩减吗?”苏芷看向陈队长。
“能是能,”陈队长犹豫了一下,“用便宜点的材料,或者减少涂层。但我不敢保证效果。万一过两年又出问题,返工更花钱。”
苏芷叹了口气,重新看向那些数字。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昨晚她一定没睡好。
“先按这个方案准备材料。”她最终说,“我去跟秦总沟通预算的事。”
陈队长点点头,收拾东西出去了。活动中心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跟你一起去见秦语墨。”我说。
“不用,”苏芷摇头,“这是我项目的事,我自己去说。”
“我们的项目。”我纠正。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林小白,我知道你想帮我。但这次让我自己处理,好吗?”
“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因为我需要知道,我能行。不是靠你,不是靠任何人,是我自己能解决问题。”
她的语气很认真,甚至有些执拗。我想起她刚搬来时,那个事事都要靠条约划分清楚、保持距离的苏芷。现在的她依然独立,但这份独立里,多了些不同的东西——不是防备,而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渴望。
“好。”我让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结果如何,回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中午,她去见秦语墨。我在活动中心整理这几天的施工记录,拍的照片,居民的反馈。李大爷提着一袋橘子走进来。
“小苏呢?”
“去谈事了。”我起身给他拉椅子。
“这丫头,太拼。”李大爷坐下,把橘子放在桌上,“来,吃。我女儿买的,甜。”
我剥了一个,确实甜,汁水饱满。
“墙的事我听说了。”李大爷自己也剥着橘子,“老房子嘛,毛病多。不急,慢慢来。”
“您不担心工期拖太久?”
“有什么好担心的。”老人笑了,“几十年都住了,还差这几天?倒是你们,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事情嘛,一件件做,总能做完。”
很朴素的道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李大爷,”我问,“您觉得我们这个项目,真的有意义吗?”
“怎么没意义?”他看我一眼,“你看这楼,四十年了。住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现在你们要把它画下来,让以后的人知道,这里有过什么样的日子。这多好。”
“但要是做不好呢?要是墙以后又出问题,画褪色了”
“那又怎样?”李大爷打断我,“画会褪色,墙会旧,人也会老。重要的是做过。你们在这儿努力过,我们这些人一起参与过,这就够了。结果尽力就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听出了里面的重量。那是一种活了大半辈子后,对世事变迁的坦然。
下午三点,苏芷回来了。脸色比去时好了一些,但依然紧绷。
“怎么样?”我问。
“秦总答应了。”她在椅子上坐下,“追加预算,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项目完成后,要做完整的成果报告和财务公开。她说这是个很好的案例,可以给以后类似的项目做参考。
我松了口气:“这条件合理。”
“嗯。”苏芷揉了揉肩膀,“她还说相信我们能做好。”
“那就好。”
“但我还是”她话没说完,被窗外传来的争吵声打断。
我们走到窗边。楼下,王阿姨和另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争论什么,声音很大,隐约能听见“施工”、“噪音”、“孩子”几个词。
“又来了。”苏芷眉头紧皱。
“我去看看。”我说。
“一起去。”
楼下,王阿姨正激动地比划着:“你们天天这么吵,我孙子怎么复习?马上考试了!”
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住在二楼的张叔叔——也不示弱:“那你让他们停工?合同都签了,钱都花了,你说停就停?”
“我不是说要停,是能不能动静小点?”
“施工哪有动静小的?你当是绣花呢?”
眼看两人越吵越凶,李大爷从楼里走了出来。
“行了行了,”老人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都少说两句。”
两人停下来,但脸色都不好看。
“小王,你孙子考试重要,大家理解。”李大爷先对王阿姨说,“但这事,你光跟他们吵没用。施工队是按图纸干活,该有的动静少不了。”他又转向张叔叔:“老张,你也体谅一下。孩子考试是大事,当家长的着急正常。”
两人都不说话了。
“这样,”李大爷想了想,“我去跟施工队商量,看能不能把噪音大的活儿集中到下午孩子上学的时间段做。上午和晚上尽量做安静的活儿。”他看向我和苏芷:“你们觉得呢?”
我和苏芷对视一眼。这个方案会增加施工安排的难度,但
“我们可以调整。”苏芷点头,“陈队长那边我去沟通。”
王阿姨脸色缓和了些:“那谢谢了。”
张叔叔也点点头:“我也不是不讲理,就是看她吵得烦。”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回到活动中心,苏芷靠在墙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累吗?”我问。
“累。”她闭着眼睛,“比画画累多了。”
“但你在做。”我说,“而且做得很好。”
她睁开眼,苦笑:“哪里好?问题一个接一个。”
“但你在解决。”我走近她,“预算问题,你去谈妥了。居民矛盾,你找到了折中的办法。技术问题,你在研究方案。苏芷,这才是真实的工作——不是只有灵感和创作,更多的是沟通、妥协、解决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我以前很讨厌这些。”
“我知道。”
“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我只要把画画好就行了。”
“现在呢?”
“现在”她看向窗外,楼下李大爷正在跟陈队长说着什么,两人比划着手势,“现在觉得,也许这些也是创作的一部分。把人画进故事里,把问题画进解决方案里。”
我笑了:“你成长了,苏设计师。”
她推了我一下:“别取笑我。”
“是夸奖。”我认真地说。
傍晚,我们和陈队长一起重新排了施工计划。把切割、打磨这些噪音大的工作集中在下午两点到四点,其他时间做刷漆、描线等相对安静的工作。虽然工期会再延长一点,但能减少对居民的影响。
“也只能这样了。”陈队长记下新的时间表,“咱们尽量配合。”
“谢谢陈队长。”苏芷说。
“客气啥。”陈队长摆摆手,“干这行这么多年,啥情况没见过。能互相理解,最好。”
离开社区时,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街道上弥漫着晚饭的香气。我们牵着手慢慢走,谁也没说话。一天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但手心的温度让人踏实。
“想吃什么?”我问。
“随便。”她声音有点哑,“不想做饭了。”
“那去吃面吧。”
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馆。老板娘看见我们,笑着打招呼:“今天这么晚?”
“加班。”我找了个位置坐下。
“还是老样子?”
“嗯,两碗杂酱面,一碗少辣。”
面很快端上来。苏芷吃得很慢,有些心不在焉。
“在想什么?”我问。
“想明天。”她用筷子搅着面条,“要开始做防潮处理了。得盯着,不能出错。”
“我陪你。”
她抬起头看我:“你自己的工作呢?《烟火人间》的出版稿不是还要校对吗?”
“晚上做。”我说,“白天陪你。”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继续吃面。面汤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吃完饭,我们沿着街道散步回家。夜晚的成都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水果店,我进去买了几个梨。
“买这个干嘛?”苏芷问。
“炖冰糖雪梨。”我说,“你嗓子有点哑。”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怎么知道?”
“听出来的。”
“我都没注意。”
“我注意了。”
我们相视而笑。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在这个疲惫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暖。
回到家,尘尘在门口迎接。苏芷蹲下身抱它,它闻到她身上的涂料味,打了个喷嚏。
“连你也嫌弃我。”她笑。
我进厨房炖梨。水开了,梨香和冰糖的甜味慢慢飘出来。苏芷洗漱完出来,换了家居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好香。”她靠在厨房门框上。
“马上就好。”
我们坐在餐桌前吃冰糖雪梨。梨炖得软烂,糖水清甜。她小口吃着,热气熏红了脸。
“林小白。”她忽然叫。
“嗯?”
“今天谢谢你。”
“又说这个。”
“就是想说。”她放下勺子,“谢谢你没有劝我放弃,没有说‘算了’,而是陪着我一起想办法。”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说,“你只会想办法做得更好。”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应该的。”我也笑,“都住一个房间了。”
她脸红了,低头继续吃梨。灯光下,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吃完,我们收拾厨房,洗漱,上床。关了灯,房间里一片黑暗。她背对着我,我搂着她的腰。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
“林小白。”她在黑暗里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项目最后还是失败了,你会失望吗?”
我想了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看到你努力的过程,比看到结果更重要。”我说,“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让它失败。”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
“我会尽力的。”她最终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