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一点五十,我站在人民公园门口。
成都的秋天终于有了秋天的样子。银杏叶开始转黄,风里带着凉意,但阳光很好,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人民公园里很热闹——打太极的老人,带孩子散步的父母,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年轻人。鹤鸣茶社的招牌掩在一片梧桐树后,远远就能看见茶社里升腾的水汽。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呼吸,然后走进去。
茶社里人声鼎沸,竹椅竹桌摆得满满当当。盖碗茶的碰撞声,棋牌声,聊天声,掺和着茶香和瓜子壳落地的细碎声响。我环顾四周,在一个靠湖的位置找到了她。
苏芷已经到了。
她坐在一张小竹桌旁,面前摆着两杯盖碗茶,正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文件。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脸颊边。阳光从她侧面的窗格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们第一次为了工作在这里见面,也是这样一张桌子,两杯茶。那时我们还互相防备,用条约划清界限。
“来了?”她抬起头,看见了我。
“嗯。”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茶是刚沏好的,茉莉花茶的香气从盖碗缝隙里飘出来。我端起茶杯,掀开盖子,热气扑到脸上。
“合同我仔细看过了,”苏芷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标红的地方需要注意。版税比例和文化馆那边之前谈的一致,但人民出版社这边加了一条——他们要求优先签约我们未来三年的非虚构作品。”
我接过文件,翻到她说的地方。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你怎么想?”我问。
“我不建议签。”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太长了,而且‘非虚构作品’定义太宽。如果我们以后想做点别的”
“比如?”
她看了我一眼:“比如小说,或者绘本。不一定是纪实类。”
我点点头,继续往下看。条款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字。我们一条条讨论,像两个专业的商务伙伴。什么时候付款,版权如何分割,宣传资源怎么分配每一个细节都要确认。
茶续了两次水。服务员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在桌椅间,水流划出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盖碗中。周围的喧嚣成了背景音,我们的对话冷静、克制、不带任何多余情绪。
直到讨论到插画版权那一项。
“这部分,”苏芷用笔尖点了点页面,“我需要保留独立授权其他用途的权利。比如如果以后有展览,或者我想出个人画集”
“当然。”我说,“这本来就是你的。”
她顿了一下,笔尖停在纸面上:“但《烟火人间》里的插画,是和你的文字配套创作的。它们是一个整体。”
“所以?”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如果单独授权,需要你的同意。”她抬起头,看着我,“这是基本的尊重。”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很冷静的眼睛,此刻有种特别的认真。她在说“尊重”——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我同意。”我说。
她似乎松了口气,低头在文件上做了个记号。阳光移动,照到了她握着笔的手。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还有一件事,”她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署名。,但我觉得”
她愣了一下。
“就像以前工作室的署名一样。”我补充道,“《烟火人间》是我们一起做的,从最开始就是。山叶屋 已发布嶵新章結文字和画分不开,就像”我想起夏鸢说的那句话,“就像两棵互相依傍的树。”
她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茶水已经凉了,但谁都没喝。
远处传来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拉的是《二泉映月》。哀婉的调子混在茶社的喧嚣里,有种奇异的和谐。
“林小白,”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出去这一周想清楚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以为今天只谈工作。
“想清楚了一点。”我说,“至少清楚了一点——我离不开成都。”
“为什么?”
“因为”我看向窗外,湖面上漂着几片落叶,“因为这里的每一条街巷,都写着我们的故事。玉林西路,宽窄巷子,锦里,甚至这家茶社。我走再远,最后想回来的,还是这里。”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签那个合租条约,没有一起做工作室,现在会是什么样。”我继续说,“可能我在某个公司写文案,你可能在更大的平台画画。我们会过得更轻松吗?也许。但我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和你一起,把那些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成都,变成《烟火人间》。”我直视她的眼睛,“后悔没有在凌晨四点半的玉林西路,和你一起吃泡面。后悔没有因为一只猫,签下补充条约。后悔没有经历过这一切。”
!茶社的喧嚣好像突然退远了。只剩下我们这张桌子,两杯凉透的茶,和彼此眼睛里复杂的情绪。
苏芷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我看见她的睫毛在颤抖。
“我也后悔过。”她终于说,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噪音淹没,“后悔太相信规则,后悔用条约把自己保护得太好,后悔在你说要离开的时候,没有拉住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现在我不后悔了。”她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但眼神很坚定,“因为如果没有那些,我不会知道有些东西,就算碎了,也还是想捡起来。”
湖面上的风吹进茶社,带着水汽和秋天的凉意。一片梧桐叶飘进来,落在我们的桌子上。
我伸出手,轻轻把叶子拿起来。叶脉清晰,边缘已经开始枯黄。
“苏芷,”我说,“我们重新开始吧。不是回到过去,是重新开始。把碎片捡起来,看看能不能拼成新的样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茶社里的座钟敲了三下,下午三点了。
“好。”她终于说。
只有一个字,但我等了很久。
她拿起笔,在合同最后一页的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递给我。
我也签下名字。两个名字并排在一起——“林小白”、“苏芷”。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
“需要盖章吗?”我问。
“不用。”她把合同收起来,“签名就够了。”
我们站起身,准备离开。服务员过来结账,我抢着付了钱。走出茶社,阳光依然很好,但风更大了些。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
“回工作室哦不,”她顿了顿,“回我那儿拿点东西。有些画稿要整理给出版社。”
“我送你。”
“不用,我打车。”
“我想送。”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拒绝。
我们沿着公园的小路往外走。经过那个相亲角时,一群叔叔阿姨正围在一起看资料,热闹得很。苏芷忽然笑了:“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你还被一个阿姨拉住,问有没有对象。”
“记得。”我也笑了,“我说有,指了指你。你当时脸都绿了。”
“那是因为你撒谎。”
“但后来成真了。”
她没接话,但嘴角还带着笑意。
走到公园门口,我叫了辆车。上车后,她报了个地址——不是合租房,是她现在住的那个小区。
“你什么时候搬回来?”我问。
“房东说下周五可以搬回去了。”她说,“房子改造提前完成了。”
“那需要帮忙吗?”
“不用,东西不多。”
车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电台在放老歌,是张信哲的《过火》。太过应景,我们都有点尴尬。
“对了,”她忽然说,“秦语墨介绍的那个项目,我接了。”
“什么项目?”
“一个老社区改造的艺术介入计划。”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要在华西坝那边的一个老小区里做壁画和装置。挺有意思的,我想试试。”
“听起来不错。”
“你要不要来看一下?”她说完,似乎又觉得唐突,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时间,可以给点文字上的建议。”
“好。”我说,“什么时候?”
“这周末吧,现场勘测。”
车到了她小区门口。她下车,我跟着下来。
“就到这儿吧,”她说,“我自己上去。”
“嗯。”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回过头:“林小白。”
“嗯?”
“谢谢你今天说的那些话。”
“不客气。”
她点点头,走进了小区大门。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楼栋间。
回程的车上,我拿出手机,翻到夏鸢的那张画。金色的阳光照在肩膀上。
也许她说得对。飞鸟总会归巢。
而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巢。
手机震动,是苏芷发来的信息:
「下周五搬家,如果你真的有空可以来帮忙。」
我回复:
「好。几点?」
「上午十点。」
「收到。」
放下手机,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成都的秋天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