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的雨,和成都的不太一样。
成都的雨是绵的,黏在空气里,慢慢渗进骨头。雅安的雨是直的,从灰蒙蒙的天上笔直地落下来,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我走出车站,雨刚好下起来,没带伞的人四散奔逃,我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外套。
背包很快变得沉重。我在车站附近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青年旅舍,招牌上用稚拙的字体写着“等风来”。推开门,前台的姑娘正在看剧,头也不抬地递过来一本登记簿。
“住几天?”
“先定三天。”
“押金一百,三楼靠楼梯那间,四人间现在就你一个。”她终于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补充道,“晚上十点后公共区域关灯,洗澡别超过二十分钟。”
房间比想象中好。四张木质上下铺,靠窗的位置空着。我把背包扔在下铺,走到窗边。窗外是湿漉漉的屋顶和老旧的电线,更远处能看见青衣江灰蒙蒙的江面。雨还在下,整个世界泡在水里。
肚子饿得发慌。我下楼问前台姑娘附近有什么吃的,她指了指左边:“巷子口有家挞挞面,这个点应该还开着。”
面馆很小,只有四张桌子。我要了碗三鲜挞挞面,老板娘熟练地扯着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出有节奏的声响。面端上来,汤色乳白,面条宽厚,上面铺着笋片、木耳和肉片。我吃了一口,热汤顺着食道滑下去,冻僵的身体才慢慢回暖。
吃到一半,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阵冷风和雨水。
“老板娘!老规矩!”清脆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一个女孩收起滴水的伞靠在门边,她穿着墨绿色的冲锋衣,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短发——不是那种精心打理的发型,而是随手剪短、有些凌乱的样子。脸上带着被雨打湿的水汽,眼睛却很亮,像某种警觉的小动物。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歪头看我一眼,笑了:“没见过下雨啊?”
我愣了一下,摇头:“没见过下这么大的。
“这才哪到哪。”她在隔壁桌坐下,从包里掏出速写本和铅笔,边等面边在本子上画着什么。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动作很快。
老板娘把她的面端上来——红油重彩的牛肉面,和我这碗清汤寡水的形成鲜明对比。
“今天画什么呢夏鸢?”老板娘探头看了一眼她的本子。
“画您啊。”叫夏鸢的女孩把本子一转,上面是老板娘扯面的速写,线条夸张生动,把老板娘壮实的身材和专注的表情抓得很准。
老板娘笑骂:“把我画这么胖!”
“这叫福气!”夏鸢笑嘻嘻地收起本子,开始大口吃面。她吃得很香,辣得直吸气也不停筷。
我收回目光,继续吃自己的面。雨声、吃面声、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吃完面,雨势小了些。我起身结账,夏鸢还在和老板娘聊天,说今天要去江边画画。走出面馆,雨丝细密,我在巷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伞。
“喂,没带伞啊?”
夏鸢从身后走过来,手里晃着一把折叠伞:“一起走一段?我也回青旅。”
我这才认出她住的是同一家。两人挤在一把伞下,伞不大,肩膀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松节油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气息。
“来旅游?”她问。
“算是吧。”
“一个人?”
“嗯。”
“挺好。”她说,“一个人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这话让我心头微动。我没接话,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我在这儿住了半个月了,雅安这地方,下雨有下雨的景色,天晴有天晴的味道。关键是——”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巷子转角处一堵斑驳的老墙,“你看那儿。”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墙上爬满青苔,雨水顺着墙缝流下,在墙根汇成小小的水洼。没什么特别的。
“不觉得那面墙在讲故事吗?”夏鸢从包里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每一块斑驳,每一道裂缝,都是时间写的日记。我昨天在这儿画了两个小时。”
我仔细看那面墙。看久了,那些水痕和青苔的纹路,确实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你是画家?”
“插画师,流浪的那种。”她收起手机,“接点零散的单子,够吃饭住宿就行。剩下的时间,画自己想画的。”
回到青旅,雨又大了。公共区域有几个背包客在聊天,炉子上煮着茶。我打算回房间,夏鸢却叫住我:“下午要是没事,可以去江边转转。雨中的青衣江,挺壮观的。”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下午三点,雨停了片刻。我沿着江边走,江水浑浊湍急,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奔腾而下。对岸的山峦隐在雾气里,只露出朦胧的轮廓。江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
我在防洪堤上坐下,看着江水发呆。手机依然没有网络,我把它调成飞行模式,连时间都不再看。不知道坐了多久,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夏鸢在我旁边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和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整齐排列的水彩颜料。她调了点灰蓝色,开始在纸上涂抹。
“不画江,”她一边画一边说,“画你。”
“我有什么好画的。”
“有啊。”她头也不抬,“你坐在这儿的背影,像一尊快要风化的石像。眼睛里写满了故事——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故事。”
我苦笑:“哪有什么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换了一支细笔,“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把故事写在脸上,有些人埋在心底。你是后者,但埋得不够深,还是能看出轮廓。”
她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我没再说话,看着江水,听着风声。天色渐渐暗下来,对岸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倒映在江水中,被波涛揉碎成金色的光斑。
“好了。”她把本子转过来给我看。
画面上确实是我的背影,坐在江边,但被她处理得近乎抽象。灰蓝色的调子,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更多的是一种情绪——孤独、疲惫,但又有种不肯倒下的倔强。最妙的是她在我视线前方的江面上,画了几只逆流而上的飞鸟,很小,但很清晰。
“为什么画鸟?”我问。
“因为你看着江水的眼神,像是在等什么。但江水里什么都不会有,除了流逝。”她合上本子,“所以我想,也许你在等的,是飞过去的东西。”
这话让我心头一震。我没说话,她也沉默。两人就这样坐在江边,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寒意从江面蔓延上来。
“走吧,”她站起来拍拍裤子,“再坐下去要感冒了。”
回青旅的路上,我们在一家小店吃了碗热腾腾的豆花饭。夏鸢很能聊,讲她路上遇到的趣事——在西北沙漠里迷路三天,最后被牧羊人捡回去;在江南水乡租了条船住了一个月,每天划船去镇上买菜;在东北雪乡差点冻掉脚趾,后来学会在鞋里塞报纸保暖。
“你不怕吗?”我问,“一个人到处跑。”
“怕啊。”她夹起一块豆花,“但更怕停下来。你知道吗,人有种可怕的习惯——一旦停下来,就会开始给自己筑巢。巢越筑越舒服,就越飞不动了。”
“筑巢不好吗?”
“没有好不好,只是选择。”她看着我,“我看得出来,你刚从某个巢里出来。羽毛还乱着,不知道要不要飞,也不知道往哪飞。”
我低头吃豆花,热汽糊了眼镜。
晚上回到青旅,公共区域聚了五六个人,围着一壶茶聊天。夏鸢自然地加入进去,笑声清脆。我本想直接上楼,却被她叫住:“林小白,过来喝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她给我挪了个位置,递过来一杯热茶。茶是便宜的普洱,泡得有些浓,但很暖手。
大家开始轮流讲自己的故事。有个辞职骑行中国的小伙子,有对刚毕业出来gap year的情侣,有个六十多岁独自旅行的退休教师。轮到夏鸢时,她说:“我没什么故事,就是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为什么?”有人问。
“因为”她想了想,“因为我爸就是在一个地方待了一辈子。他总说等退休了要去哪里哪里,结果去年真的退休了,体检出一堆毛病,医生说不建议长途旅行。”她喝了口茶,声音轻了些,“所以我想,有些事不能等。”
气氛忽然有些沉重。那个退休教师拍拍她的肩:“孩子,你爸有你这个女儿替他看世界,也挺好。”
夏鸢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是啊,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他寄明信片。他现在攒了厚厚一摞,天天跟邻居炫耀。”
话题又轻松起来。轮到我时,所有人都看过来。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工作?散了。感情?碎了。未来?不知道。
“我就是出来走走。”最后我说。
“走走好,”退休教师说,“人这一生,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答案。有时候走着走着,问题自己就淡了。”
十点,公共区域准时熄灯。大家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我躺在下铺,听着窗外又响起的雨声,和楼上隐约传来的鼾声。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飞行模式关掉后涌进来的信息。有两条房产中介的,一条大刘问我什么时候回成都,还有一条苏芷的。
很短,和早上那条一样短:
「尘尘今天打翻了水杯,盯着碎片看了好久,像是在等你骂它。」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最后,我只回了一个字:
「笨。」
发送。然后重新关上手机,塞回枕头下。
黑暗里,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苏芷的脸,而是夏鸢下午画的那幅画——灰蓝色的背影,逆流而上的飞鸟。
也许她说得对。我在等的,确实是飞过去的东西。
而有些东西一旦飞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模糊,我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终于沉入离开成都后的第一个睡眠。
梦里没有玉林西路,没有仙人掌,没有烟灰缸。只有无尽的江水,和江面上永远飞不到对岸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