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我站在玉林西路的尽头。
路灯在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几家通宵营业的烧烤摊熄了炭火,老板靠在椅子上打盹,塑料凳倒扣在油腻的桌面上。这条我们曾无数次走过的街道,此刻陌生得像另一个时空。
三天前,尘尘彻底康复了。苏芷发来一段视频——小家伙正追着逗猫棒上蹿下跳,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在视频最后两秒入镜,手指轻轻揉了揉尘尘的脑袋,镜头一晃而过。
我盯着那两秒看了很多遍。然后关掉手机,开始收拾行李。
不是逃离。至少我反复告诉自己不是。我只是需要喘口气。在这个每一条街巷都刻满记忆的城市里,我快要被自己的呼吸声淹没了。
背包很轻,几件换洗衣物,笔记本电脑,一本皱巴巴的《成都街巷志》。拉开抽屉时,那个粗糙的陶制烟灰缸还在。我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最后还是放了回去。有些东西,得学会留在原地。
天光开始渗进雾里。我沿着玉林西路慢慢走,路过那家我们常去的蹄花店——卷帘门紧闭,要到上午十点才会拉开;路过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散落着昨晚酒客留下的空瓶;路过24小时便利店,店员正蹲在门口码放新到的牛奶。
所有景象都带着一层毛玻璃般的质感。熟悉,却又隔着什么。
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手机震了一下。是苏芷发来的信息,很短:
「仙人掌又开了两朵。」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凌晨四点半,她也没睡。是在画图,还是只是醒了?我没问。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后只回了一句:
「照顾好它。」
绿灯亮了。我穿过马路,走向地铁站的方向。第一班地铁还要半小时才开,但我需要这样走着,让身体先于大脑动起来。
地铁站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环卫工人在角落里吃早饭,保温桶里飘出稀饭的热气。我买了去火车站的票,站在站台等。led屏显示时间:4:47。
我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凌晨,我和苏芷从工作室加班出来,饿得不行,跑到玉林西路找吃的。所有店铺都关了,最后在便利店买了泡面,坐在马路牙子上吃。她当时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成都的凌晨,连泡面都比白天好吃。”
我当时笑她这是什么歪理。现在却突然懂了——那种万籁俱寂中仅存的温热,确实会让人产生近乎感恩的错觉。
列车进站的轰隆声打断了回忆。车厢里零星坐着几个赶早班的人,脸上都带着没睡醒的麻木。我找了个角落坐下,背包放在腿上。
火车站到了。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在候车大厅找了家刚开门的咖啡店,点了一杯美式。服务员打着哈欠操作机器,咖啡机发出蒸汽的嘶鸣。窗外,天色正从深蓝褪成灰白。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秦语墨。
「听说你要出去走走?挺好。豆豆今天拆家,把我新买的地毯咬了个洞,附上照片以资鼓励。」
下面配了张柯基对着破地毯一脸无辜的照片。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有点发酸。这些细碎的、来自生活本身的联结,原来一直都在。
我回复:「告诉豆豆,干得漂亮。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谢谢。」
谢谢什么?谢谢她那天在公园长椅上的话,谢谢她没把我当成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谢谢她在这种时候用一只狗来告诉我——看,生活还在继续,以它混乱又真实的方式。
广播开始通知检票。我收起手机,背起背包。走过安检,走上站台,找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靠窗的位置,很好。
列车缓缓启动,成都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后退。高楼,桥梁,然后是低矮的老房子,再然后是田野。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象变成模糊的色块。
我靠在玻璃上,闭上眼睛。
没有明确的计划。买的是一张去康定的车票,因为听说那里的天空很蓝,蓝到能让人忘记所有复杂的情绪。中途会在雅安停靠,也许我会下车,也许不会。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在移动。在离开。
背包侧袋里,那本《成都街巷志》露出一角。那是和苏芷一起做的第一个项目——为这本书画插画。我们花了整整两个月,走遍书里提到的每一条街巷,她拍照,我做笔记,然后回去她画图,我写文字。书出版那天,我们买了十本,送给每一个帮助过我们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文字和图像可以如此紧密地长在一起,像两棵互相依傍的树。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我掏出来,是房产中介,问我房子还续租吗。我回了个“续”,然后关掉了数据网络。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列车穿过隧道,窗玻璃倒映出我的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眼下淡淡的青黑,还有那种我自己都陌生的、近乎空洞的眼神。我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山开始多起来。隧道连着隧道,光明与黑暗交替闪过。每次冲出隧道,迎面而来的光都会让我眯起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苏芷画画时的侧脸——她总是微微蹙眉,嘴唇抿成一条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时我常偷偷看她,觉得专注的人有种特别的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美来自一种确信——确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确信笔下的每一根线条都有意义。
而我弄丢了我的确信。
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我要了一瓶水。邻座的大叔在剥橘子,清甜的香气飘过来。他递给我一半:“尝尝,自家种的。”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说谢谢。橘子很甜,汁水饱满。
“小伙子去哪儿啊?”大叔问。
“康定。”
“哦,好地方。这个季节去,新都桥的叶子该黄了。”大叔擦擦手,“一个人?”
“嗯。”
“挺好。”他点点头,没再多问,转头看自己的手机去了。
挺好。是啊,挺好。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我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最后只留下一个标题:
《离开成都的第一天》。
然后我写下第一句话:
“凌晨四点半,玉林西路还在沉睡,而我已经决定不再等待天亮。”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列车正经过一片河谷,晨光照在蜿蜒的河流上,碎成千万片金色的光斑。我举起手机想拍,却在按下快门前放下了。
有些风景,注定只能属于眼睛。
我继续写:
“这座城市教会我两件事:一是火锅要配香油蒜泥,二是有些人一旦错过,连道歉都显得多余。我带着第一件行李,试图把第二件留在原地。”
文字从指尖流淌出来,没有斟酌,没有修饰。就像打开了一道闸门,所有淤积的、浑浊的、不敢细看的东西,都随着列车的节奏倾泻而出。
我写玉林西路的凌晨,写仙人掌开花的样子,写一只叫尘尘的猫,写冰冷如手术刀的目光,写便利店塑料袋在雨夜里的反光,写那个最终没能扔出去的烟灰缸。
写到最后,手指微微发抖。
邻座的大叔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合上电脑,看向窗外。景色已经完全不同——高山,草甸,偶尔掠过的藏式民居。天空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蓝。
手机没有网络,但时间还在走。上午十点十七分。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间,苏芷应该已经起床了。她会先给尘尘添粮换水,然后煮咖啡,坐在窗边看一会儿书或者画稿。周一的上午,她或许会去工作室——那个已经不属于“我们”的工作室。
她会不会偶尔想起我?想起那个曾经和她共用一把尺子丈量这座城市的人?
列车广播响起:“前方到站,雅安。”
我该下车吗?还是继续往前?
背包靠在脚边,笔记本电脑还温着。窗外,雅安站的站牌缓缓滑入视野。
我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
就先到这里吧。在这个以雨闻名的城市,歇一歇脚。至于明天要去哪里,等明天再说。
至少现在,我在路上。
而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