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顾一帆干活的第三天，我就后悔了。
他把我塞进一个商业文案团队，负责给一家新开的连锁奶茶店写推广软文。办公室里充斥着键盘敲击声和夸张的讨论，他们谈论的是“流量抓手”、“用户痛点”和“转化率”。我坐在格子间里，对着发光的屏幕，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组长是个留着短发、语速很快的女人，她敲了敲我的隔板：“林小白，那篇‘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主题文，下班前能交初稿吗？要赶热点。”
我盯着屏幕上仅有的一个标题，感觉喉咙发干。“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她皱了皱眉，“顾总介绍你来的时候，可是夸你文笔好，接地气。别让我们失望啊。”
她说完就走开了。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口气。接地气？我现在接的，大概只有地府的气。
下班时间一到，我第一个冲出了办公室。外面的空气带着晚高峰的尾气味，却比里面那种掺杂着香水、咖啡和焦虑的空气好闻得多。我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合租房，也不想找任何人说话。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前走。
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熟悉的巷子。巷子深处有家不起眼的面馆，以前我和苏芷加班晚了，经常会来这里吃碗面。她总点牛肉面，我要炸酱面，再加一份泡菜。
店面还是老样子，窄小，旧招牌上的字都有些模糊了。里面亮着暖黄的灯，飘出熟悉的面汤香气。我站在门口，犹豫着。
进去吗？可能会碰到她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按了下去。怎么可能。她大概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我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带着油污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老板拖着长音招呼，抬头看到我，愣了一下，“哟，好久没来了啊。精武小税枉 最辛璋洁更鑫筷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店里没什么人，只有隔壁桌坐着一对小声说话的情侣。
“老样子？”老板拿着小本子过来。
“嗯。”我又应了一声。老样子。炸酱面。
老板记下，转身朝厨房喊了一声。我靠在有些油腻的墙壁上，看着窗外昏暗的巷子，心里空落落的。
面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酱香浓郁。我拿起筷子，搅了搅，却没什么食欲。以前觉得特别香的味道，现在吃在嘴里，好像也淡了很多。
隔壁桌的情侣笑着互相喂食，女孩娇嗔地拍了下男孩的肩膀。我低下头，默默吃着面。
门上的风铃又响了。有人进来。
“老板，一碗牛肉面，打包。”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筷子差点掉在桌上。我猛地抬起头。
苏芷站在柜台前，背对着我。她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着。她还是那么瘦，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老板应了一声，开始下面。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没有回头。店里很静，只有厨房传来的煮面声，和隔壁情侣低低的笑声。
我的心跳得飞快，血液好像都冲到了头顶。我想开口叫她，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手里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面条。
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慢。每一秒都拉得很长。
终于，老板把打包好的面递给她。“谢谢。”她付了钱，接过袋子，转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
她显然也看到了我，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疏离。她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径直朝门口走去。
“苏芷！”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停在门口，背对着我，没有转身。
隔壁桌的情侣也停下了说笑，好奇地看了过来。
我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绕过桌子，几步走到她身后。距离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我”我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之前想好的无数句话，此刻一句也抓不住，“你你来买面？”
这话蠢得让我想给自己一拳。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刚才更冷了些。“嗯。”她应了一声，拎着袋子的手微微收紧，“有事吗？”
“我我也在这儿吃面。”我指了指我那个几乎没动过的碗，像个傻子一样汇报着。
“看到了。”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进来，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动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你你还好吗？”我干巴巴地问，眼睛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
她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是一个笑。“挺好的。”
“尘尘呢？它它好吗？”
“也很好。”她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隔壁桌的情侣大概觉得尴尬，匆匆吃完结账走了。店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在厨房忙碌的老板。
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我”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我在顾一帆那里找了个活儿。”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是惊讶？还是失望？太快了，我抓不住。
“哦。”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挺好的，适合你。”
这句话像一根冰刺扎进我心里。适合我？在她眼里，我就只配去写那些言不由衷的奶茶软文吗？
“一点都不好！”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带着压抑了好几天的烦躁和委屈，“那些人整天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写的东西我自己看了都想吐！那根本就不是”
“那是什么？”她打断我，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尖锐的质询，“林小白，那不是你自己选的路吗？”
我张着嘴，后面的话全被堵了回去。是啊，是我自己打的电话，是我自己走进那个办公室的。
“没有人逼你。”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你自己，放弃了‘烟火人间’，选择了顾一帆。”
“我没有放弃！”我激动地反驳，声音有些发抖，“是你要解散工作室！是你不要了！”
“是我不要了？”苏芷重复着这句话，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林小白，是你先松手的。在梁振华出现的时候，在你开始权衡利弊，觉得单飞更好的时候，你就已经松手了！你现在站在这里，怪我解散了工作室？”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当时只是只是犹豫了一下！”我试图辩解，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
“犹豫？”她看着我，眼神里的那点波动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冷，“你的犹豫，就是对我们一起建立的一切，最彻底的否定。”
她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就要拉开门。
“对不起！”我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隔着毛衣的布料，我能感觉到她手臂的纤细和紧绷。
“放开。”她的声音很低，带着警告。
“对不起，苏芷。”我抓着不放，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动摇，我不该跟梁振华接触我后悔了，真的工作室没了，你走了，尘尘也不在我”我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种难堪的哽咽。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回头。我能看到她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面馆门口，像两个僵持的雕像。老板从厨房探出头看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去。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她用力，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胳膊从我的手里抽了出去。
动作很慢，但很坚决。
“林小白，”她没有转身，声音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疲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拉开门，风铃再次响起。夜晚巷子里的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她迈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外面的黑暗里，只剩下那个装着牛肉面的塑料袋，在她手边轻微地晃动着。
我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刚才抓住她胳膊的姿势，指尖残留着一点她毛衣的触感，和一片冰冷的空气。
门在我面前轻轻晃动着，最终“咔”一声，关严了。
老板从厨房走出来，看着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去擦灶台了。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看着那碗已经坨掉、冰冷了的炸酱面。
是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连我的道歉，都不想要了。